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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洛水边,王洛娘幼年丧父,好在她阿娘彪悍,一柄铁鱼叉护住了家里的船和网,阿娘去了,就剩她一个人摇橹捕鱼,在二十岁之前,她干过最大胆的事儿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挑了六个鱼霸,还毁了他们的船。

二十岁之后,就算她改名叫王屠龙决心带着姐妹婶婆们起事占了洛阳活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大胆的事儿是她在那日极热的大道上说了一句:

“国公大人生得好看,奴见过就忘不掉了!”

她!是调戏过了国公大人的女人!

国公大人是什么人?!比英雄还英雄百倍!比天子还可敬千倍!是人间公道,无双宝刀,古往今来世上没有过的人物!

这样的人,被她调戏了一下,她王洛娘王屠龙是定要念上一辈子的!

女娘们勤快好洁,没有水也用草木烧出来的灰净地,挤满了人的棚屋里一股干冷气之外就是油灯点燃的涩味。

王屠龙呆若木鸡,看见那人对自己摇了摇手,立时说道:“你们继续听粟娘子讲文章,我出去透透气。”

有小娘子取笑:“首领你脸好红!”

“国、国、国……大、大、大……”

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侧脸轻笑:“我叫阿忍,是个走南闯北的游侠儿,听闻此处将有兴大义之事,有心做些能做之事。”

“是是是是……”

王屠龙抬手捂着自己的脸,是惊喜太过,惊吓太过,也有羞意,哎呀呀,自己说些什么不好?!

此时,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王将军是调戏过黎国大辅的人,果然气度不凡。”

脚下死死碾地,若是脚跟能刨出一个洞来,王屠龙现在已经下去冬眠了。

“阿忍”走到棚屋前的时候周酱儿正跟两个负责训兵的鱼肠说话,此时也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王屠龙,一身好气力,也有好气魄,实在是非凡人物……”

王屠龙几乎要抱头鼠窜。

棚屋里,粟素还在讲着文书。

“这几年成婚的人没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担心起来,好像看见了亡族灭种的那一日,这是不将女人当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们自然会生子,就像你让一个男人成婚之后不必操劳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还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个个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织坊的托育所和产育所就很好,营州鼓励孕妇继续往县学、州学就读,住在学里,京兆府将对孩子的奖励金都只发给孕妇,青州有了‘孕产一言离婚决断’,又增了保娘所来保护、照料孕妇,白山都护府男女轮休产假,这些都是试路之举,过去十几年来,我们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图纸改了三十八次,现用燧发枪又叫七九枪因为试做了七十九次,我们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错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总有人要立时定下什么法子来,让天下女人立时都愿意生孩子,大惊小怪像驱赶鸭鹅,这何尝不是在怀念旧路?何尝不是背弃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们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为我等立足之地已经让她们觉得危险、不公,以至于畏惧生子,不愿延续己身血脉,这是执政之失,非女子之过,是走错了路,不是女人读多了书,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贪得无厌。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们选了黎国安身,是选了公道,我们只做理所应当,说这是民心所向,为何她们选择不生,不孕,不育,我们便觉错在她们?”

“想清这些,看到这些,不去看婚姻那虚作言辞,不将女子当婚姻中的摆设,我们才是在守真正属于每个百姓的公道。”

灯影摇晃。

棚屋里落针可闻。

有个站在后面的婶娘搓着脸,小声说:“听着可真好。”

冷风里,泪水落下的声音竟然是清晰可闻的。

大抵是因为有很多泪同时落下。

会站在此处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绝路上的人,而一个女人的绝路,就是从无处容身开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竖着耳朵听,将粟娘子讲的话传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头,看见阴云翻滚。

“我是学过算账的咧。”一个阿婆小声说,“我给我阿父算账,给前头第一个男人算账……算着算着,家里钱没了,我这算账的就被卖了,卖了一次,给一个贩子当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贩子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肯,他把我卖给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个孩子,三兄弟觉得我生的够多了,又把我卖了……我十九岁离开洛阳,再回来四十九了,是给人当洗脚婆子,我做了一辈子活,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

她身材伛偻,脸颊粗黑凹陷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岁年纪。

“听粟娘子讲书,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让女人当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问:“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这样的人去了大辅那,真的没人叫咱疯婆?”

“对,粟娘子,奴也想问,真的没人再叫奴疯妇?”

“咱也想问!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疯娘子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粟素小心将文书收起来,薄薄几页纸应是被翻过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还是收好了。

“我没去过黎国,我这疯妇也想知道,黎国既然将女子当人……”

脸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浅浅一笑,笑容却惨淡。

“一个‘疯’字压下来,就算张大了嘴,耗尽气力,旁人也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滋味,想来黎国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浅浅的,薄薄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嫉妒,从她的嗓子里沁了出来。

“粟娘子说错了。”清亮的嗓音在铁灰色天幕下划破碎雪,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门边,眉目间都是亮的,“我去过黎国,黎国也有女人都被骂疯妇,能干的、要强的、不肯低头的、有名的女人,连他们的大辅,那个女人也被骂作疯妇,从军的、作官的、读书的、做工的、在田地间笑的……全是疯妇。”

含着泪的眼睛看向她。

红的,含着哀带着恨,有自怜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着刀的女人却是笑着:“黎国,就是这般的疯婆疯妇之国,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会谦和,这样的疯妇是黎国的半壁江山,是钢刀铁锄,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脸上,惊起了谁的心跳声。

那一下,跳得极重,把心外面壳子都给震裂了。

“在座七千疯妇,将要改易洛阳城旗,将文武百官皇帝老儿一把扯下,这样的疯妇,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刚刚这位娘子所读文章,字字句句何尝不是疯妇之所言?身为女子,疯就疯了,狂就狂了,掌权柄,挥刀刃,有田亩,千百年来男人以‘疯妇’二字做牢狱,锁下无数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将女子所做之功绩据为己有,一面将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为‘疯妇’,两字轻轻,将人从此刺配流放于暗无天日之处。”

“此为不公。”穿着棉衣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方,黎国是人人可做疯妇,疯的理直气壮之所在。”

粟娘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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