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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之前,过往回忆总如走马灯一般历历转过。

他想起许许多多。

想起曲沧风笑着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小神仙?”

那时,小小的凌守夷当真以为,他遇到了一个不计较他的冷淡,局促于生疏的朋友。

后来,小小的凌守夷无意中撞见他与飞升一脉的同僚说话。

“那孩子心防太重……”

那同僚道:“这孩子毕竟是天罡剑主,身世又这般凄苦,你此时好好待他,日后未必不成我飞升一脉的助力。”

曲沧风静默一瞬。

小凌守夷浑身发冷,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想等到曲沧风一个义正言辞地驳斥。

孰料,曲沧风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只是这般对一个孩子——”

这般对一个孩子——

后面曲沧风说些什么,小凌守夷已经听不见了,他慢慢地,静静地转回身,回到自己所居的渡霄主殿。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与曲沧风来往,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与曲沧风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后来二人挑明这一切,曲沧风视他为亲友,利用他,又对他满怀愧疚。

这世上所有人待他也大概如此,李琅嬛敬重他,却也惧怕他。

仙门众人畏惧他,议论他,甚至深恨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他。

小凌守夷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他也不再奢求仙门前的天灯会不会有一盏是为他浮起,在下界阖家欢庆的日子里,他自己折返回渡霄殿,孤独地做一盏只为自己而做的月亮灯。

只是他毕竟没有过经验,做到一半便无从下手,想找人问问,却又无人可询问,想翻阅书籍,临到头,却又觉得无甚意思,索性就这样扫入抽屉,搁置在偏殿深深处,一并扫入故物堆尘埃中的或许还有昔日小小的少年一颗柔软的心。

如今再看到这些孔明灯,他心里一片平静敞亮。

他知道,这些孔明灯并非为他燃起。

但已经有人曾为他点起过这一盏灯。

“连翘。”凌守夷倏忽轻轻开口。

夏连翘鼻尖发酸,眼眶发酸,忙攥紧他的手,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就在这里。

凌守夷看见她一双强忍着悲伤的眼望过来,想忍住眼泪,偏眼里雾蒙蒙的,像是烟波浩渺,大雨之前湖上濛濛的雨雾。

他强撑着一息内息不散,轻轻地,眉眼间清清淡淡的,“多谢你。”

他是太上真人,长生道君,十八年来,身佩神锋,奉行正道,整敕神兵,监察群仙,制御万魔,馘灭邪仙,下摄魔灵,上威六天。

遇到她的是这十多年来,从未尝过情爱滋味。如今始知情之一字,如此牵绊,摧折人心,却又是人间至味。

“之前的那个赌约……”凌守夷静了一秒,才道,“是我太过狂妄自大,遇见你,爱上你,是我毕生之幸,我不曾后悔。”

凌守夷没有明言,可不知为何,夏连翘却倏忽在此时与他心有灵犀。

是曾经东海上空,那句赌约戏言。少年白衣英挺,神姿疏淡,乌黑如寒星般的双眼,紧紧目注于她,薄唇轻启,与她击掌为誓。

那时他还是那般疏阔坦荡,心如明月,通透无拘,朗照大地,一心只向大道,不为外物所扰,不为情之所牵。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并不想要这个时候的心有灵犀。

她甚至想装作不知,想拉着他,逼他说个清楚,他若说不清楚,她绝不会放手让他离开。

若早知当初那个冷傲果决的少年会为情而死,她又怎会如此轻浮扰乱他一颗道心,又怎会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凌守夷眉眼依旧疏淡平静。

可是他对她说。

他不悔。遇见她是他此生大幸。

为爱而死,他可以无悔。

说完这一句,凌守夷连最后一丝气力也消失了,他瞳孔一点点涣散,缓缓阖上眼。

临死前,那个最冷峻冷淡孤傲孤僻的少年,此时却如一个小小的虾子一般蜷缩着身子,懵懵懂懂如襁褓中的孩童,那个小小的,孤寂的少年。

“爹……娘……”

喃喃着,下意识呼唤着至爱。

“……连翘……”

掌心的手猝然滑落,跌入血泊之中。

“连翘。”白济安动了动唇,向来游戏人间,此时也红了眼眶,走上前来,“他无救了。”

她怔怔地抱着怀中悄无声息的凌守夷,方才还止不住的眼泪,在这一刻仿佛流干了。

她仰头望着炫目的天光,照得她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天光大亮,却照不清她的前路。

自凌守夷离开起,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被抽走了。

她应该去不管不顾地冲向世家,踏碎这个仙门为凌守夷报仇。

可此时她连恨也麻木了。

白濛濛的天光中,她好像看到一道遁光从天外疾驰而来,落定在她眼前。

来人逆光而落,急走了几步,朝她而来,先是喊了一声,“凌守夷!”

他周身边缘勾勒着濛濛的光,她看不清他的正脸,也没有心情去探究他到底是谁。

曲沧风急走几步,望见眼前怔怔的,无声地微扬着脸颊,血泪都仿佛流干的夏连翘,又瞧见她怀中毫无声息的凌守夷。

他怔在原地,心中一痛。

下一秒,又猛然回过神来,焦急地将手搭在她肩头,急问道:“连翘!快回神!”

“之前在下界,张唯德是不是曾送给你一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