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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悦来客栈。

临近立冬,日头已弥足珍贵,晌午后,清澈得都映照出丁达尔效应的灿烂阳光,正好倾洒在悦来客栈门前。

杨戈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家客栈门前的摇椅上,一手把着歪嘴茶壶,一手拿着一本王江陵亲手批注过的《庄子》,专注的一字一句默诵着,心神仿佛又一次穿越了时空,去到一千八百多年前,与那位诸子百家中著名的咸鱼一起,破衣烂衫的枕着顽石、翘着二郎腿躺在小溪边上,悠闲的抖着腿高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

或许是咸鱼之间的共鸣,他近几个月内粗读了诸子百家,大都能理解却不敢苟同,少数不能理解却大为震撼。

唯独《庄子》一书上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看庄子的许多主张和观点,都仿佛照镜子一样,许多先前他自己感觉拧巴和纠结的观点和情绪,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忽然就理顺了,时常有种‘哦,原来我是这么一回事’的醍醐灌顶之感。

他觉得自己的人格非常接近庄子,但又没有庄子那么通透与豁达。

他通过《庄子》一书认知到的庄子,是一个已经从有情开悟到近乎无情的存在,在庄子的绝大多数观点当中,都透露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冷感……

形象点说,在庄子的认知中,整个世界都好比是一场大型舞台剧,其他人只能看到这场舞台剧本身的光鲜华美布景,而庄子却能看到这场舞台剧背后的钢丝威亚、灯光道具,虽然他自己也时常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这并不妨碍他看穿这场舞台剧的本质。

以至于他对于生死、情义,都产生了一种清醒到近乎无情的认知……比方说庄子的某位友人逝世,在这位友人的亲友为其离世而痛哭流涕、呜呼哀哉的时候,庄子能以一种恭喜舞台剧演员杀青的超然心态,兴高采烈的前往道喜。

庄子认为,人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是道,既然是自然规律是道,那么就应该是一件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事,那就不应该感到悲伤而应该感到高兴……

杨戈觉得他这辈子都达不到那种清冷的境界,他也不想达到那样的境界,因为那是庄周,而他是杨戈。

杨戈就是那个既憧憬逍遥游世、又喜欢红尘烟火气,既向往空谷幽兰的遗世独立、又渴往三五知己喝酒吃肉吹牛逼,顶着一张二十出头的面容、内里却装着一颗四十多岁的苍老灵魂,生活在处于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大魏、却拥有一脑子现代思想的拧巴老男人。

抽离了哪一点,都不是他杨戈……

“二爷。”

就在杨戈看得入迷的时候,跳蚤畏畏缩缩的出现在了他的身畔,低声呼唤道。

“啊?”

杨戈迷茫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清楚来人是跳蚤后,漫不经心的:“是跳蚤啊,怎么了?”

跳蚤蠕动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江西那边有消息……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命丧……命丧长江。”

“你说谁?”

杨戈的瞳孔骤然一缩,冷厉之气若三九寒风扑面而来,惊得跳蚤猛地一个寒颤,整个人一下子就绷直了。

杨戈缓缓合上书本,低声重复道:“你刚刚说谁没了?”

跳蚤连忙重复道:“回二爷,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魂归九幽……”

杨戈合上眼睑:“确定吗?”

跳蚤轻声道:“卫公公的尸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不日就将途径路亭……我们楼外楼的消息只是稍微快了西厂一步。”

杨戈沉默许久,才开口轻声问道:“是什么人做的?”

跳蚤慎重的思索了片刻,答道:“回二爷,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杨戈抬眼看了他一眼:“连个怀疑的人都没有?”

跳蚤连忙点头道:“怀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这种事,若无确切证据,小的哪敢张口胡言乱语……”

‘您自个儿是啥人您自个儿心头没点数吗?’

他心说。

“很好!”

杨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意和怒意,轻声道:“有了结果,第一时间告知我。”

说完,他强迫自己重新拿起膝上的书本翻开,但杵在他身边的跳蚤却犹犹豫豫的迟迟没有走。

杨戈扭头过看他:“怎么了?还有事儿?”

跳蚤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犹犹豫豫的说道:“二、二爷,还有件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戈强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呗,我是那种胡乱找人撒气的人吗?”

跳蚤看了他一眼,再次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西厂的番子们只找到了卫督主的身躯,未找到卫督主的首……首级。”

“咔嚓。”

摇椅的扶手被杨戈捏碎了,但他却笑了出声:“很好,老卫战战兢兢的混了大半辈子,连做好人都做得提心吊胆、瞻前顾后,结果小头小头保不住,大头大头也都没留住……好好好,好的很呐!”

跳蚤杵在他身畔不停的擦汗,一声都不敢吭。

杨戈呼出一口气,强忍住怒气,挥手道:“行了,你玩儿你的去吧,有消息通知我……”

跳蚤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有了消息小的一定第一时间向您禀报。”

他转身轻手轻脚的走回客栈里,越走越快,回到天井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湿透了。

正在搓麻将的萧宝器见了他仓皇的模样,好奇的问道:“出啥大事啦?瞧你这一脑门的汗……”

跳蚤抹着额头上的汗迹,看了看萧宝器,再看了看麻将桌上的流氓,一时间没有开口。

萧宝器见状,垂下眼睑:“不能说就算啦,这一圈儿马上就打完了,你接风……”

跳蚤沉吟了片刻后,低声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死了。”

“西厂?还厂督?”

萧宝器纳闷道:“番狗死不死,和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你们楼外楼还做朝廷的生意?”

桌上的流氓和狗屎等人也都齐齐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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