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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宦官低声应,随即飞快地跑走了。

曹凤声站在阶上,看见陆证已经走到底下的背影,舐犊情深,这几个字即便他是个没东西的宦官,也能领会几分其中滋味。

那是陆家唯一的独苗,他曹山植到底是与陆证也曾走过一条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帮陆证一把。

这两年冬天不好过,临台今年又因大旱欠收,涌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临台人,只因临台反贼闹得最凶,朝廷这两年派兵镇压虽有扼制,却又防不住天灾降临,这些人没了生计,一路跑来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

细柳领着东厂的人押送粮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处,只见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简易的窝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温,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只见粮车过来,他们的眼睛个个亮起来,却忌惮着东厂中人腰间森寒的佩刀,没有一人敢靠近。

“卸车,搭粥棚。”

细柳命令道。

东厂的人立即开始卸车的卸车,搭窝棚的搭窝棚,细柳瞥了一眼身边非要跟来的惊蛰与来福二人,她对来福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后,你来煮。”

细柳说道。

“啊?”

来福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窝棚,里里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凉气。

惊蛰咬了口苹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小胖子你想什么呢?你当咱们没来之前这些人都饿着呢?”

来福心想,对啊。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惊蛰又道:“只不过你知道当兵的煮饭没几个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样,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这些可怜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来福苦着脸接下他的夸奖。

细柳不动声色地睃巡四周,发现一些黛袍侍者正各自在给一些行动艰难的流民施粥,她甚至看见了陆青山与陆骧两人。

忽然间,窝棚堆里有人喊了声:

“那儿有饼子发!”

细柳顺着那个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竹青圆领袍,襟口洁白,发髻乌浓而簪白玉,他手中几个油纸包,正将其中的糕饼分给面前那一堆小孩。

但因那个中年人这一声喊,好些眼睛冒绿光的大人们也不顾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气儿冲过去。

陆雨梧眼见这些人如恶鬼般逼近,竟然疯了似的从孩童手里抢糕饼,他神色一变,立即将手中的糕饼都扔出去,伸手护住面前的几个幼童。

“公子!”

陆骧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

陆青山扔了碗起身,却见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如清风一般落去向陆雨梧围拢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时,另一手抽出刀来,噌的一声,寒光闪烁,削断了那抓住陆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缕乱发。

她手腕一转,刀柄向前击中几人前胸,她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开一个豁口,她以手中刀横在身前,冷声道:“东厂番役何在?”

东厂的人立即过来将流民们往后拦,负责防卫燕京城池的三大营之一的烽火营奉命抽调了一批人驻守在此,协助上官安顿流民,此时也及时过来将他们制住。

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为护卫陆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头大汗。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发无伤,他便又道,“徐统领,你别为难他们。”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陆雨梧身边这个女子,经过方才,他已清楚这人应该便是东厂提督曹凤声新收的那个义女,他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些阉党,面上便有些冷淡,但他的冷淡在目光触及到此女子与陆雨梧交握的手时,便有些古怪了。

他古怪地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个被细柳一脚踢出去,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捂胸口的流民:“这看着也没怎么样……”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虽未用内劲,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民,饥寒之下自然体弱。”

细柳平淡道。

徐虎还没接话呢,就见她拉着陆雨梧绕过他往前面去,正逢陆骧与陆青山过来,陆骧只来得及唤了声“公子”,便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将陆雨梧拉走。

“陆骧小哥,那阉贼竟敢强拉陆公子的手……”

徐虎双目圆睁,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细柳不是个闺秀,陆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么礼,何况在尧县时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子的行事作风,他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惆怅道:“徐统领,什么阉贼不阉贼的,那是个女子,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细柳拉着陆雨梧一路走到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枯黄,枯叶浮在水中随流而走,陆雨梧看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随着她走,又随她停下。

细柳松开他的手,双手抱臂,轻抬下颌:“洗洗吧。”

陆雨梧闻言看了看右手,满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

“曹凤声给的差事,送粮食。”

细柳言简意赅,她看着陆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声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时在外,太过心善不是好事。”

陆雨梧听见这一句,他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为天,若无以为食,人成恶鬼亦无甚稀奇,什么规矩都束不住他们,”细柳看着他,“你并未体会过饿到濒死的感觉,人在这种时候,很难去顾及那是不是几个孩子的口粮,他们该不该抢。”

水珠一颗颗从陆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头与她相视,她背后是日光,而她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光线之下却更有一种出尘的雪意,他忽然想,是否她真切地体会过这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领悟,才会用在今日来提醒他。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这个女子,在她握住这双短刀之前,她到底又经历过什么。

“谢谢。”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他洗净的手背上一道红痕,她道:“走吧,让你的人给你用药。”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听那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你等等。”

细柳再转过身,只见这少年自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日光照在河面,他身后水波粼粼,他白皙指节中那一支玉兔抱月簪泛着清冷的光泽。

风拂河岸,枯草簌簌。

细柳黛紫的衣摆拂动,她的目光自少年递来的银簪再度挪回他那张骨相清隽的脸上,他双眸剔透,隐含笑意:

“赔你之前那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