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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从燕京到江州的这一路上一个人轻装简行,极少耽搁,抵达江州之时年关早过,正月里的江州城却拢不起来一点热气,在一片青灰的晨光底下,街巷上到处横卧饿殍,市廛店肆少有开张,虽仍有好几间米店在,但细柳看了一眼插在粮米袋子上的牌子,那是一个令普通百姓望而却步的价格。

也许是抬尸的人不够,为了防止瘟疫的发生,衙门里的差役也被支使来抬尸,再拉到外头去一块儿烧了埋掉。

街边苟延残喘的百姓们蓬头垢面,木然地看着他们将一具具尸体抬到木板车上,很快堆起来一个尸山,死去的人脸上定格着他们生前最痛苦的模样,尸山狰狞而巍峨,被活着的人很快拉走。

江州蝗灾竟然将百姓害到了这样的地步。

细柳越往前走,越是心惊,她将身上仅剩的干粮分给清冷巷子里的一位老妪,那老妪浑身只是一张枯树皮,呼吸之间肺部总有浑浊的杂音,她颤颤巍巍地咬起饼子,饼子没咬掉,一颗本就松松垮垮的门牙却掉了下来,她迟缓地捧着门牙,凹陷的脸颊动了动。

细柳摘下腰间的水囊,就着老妪的一只缺了口的碗,掰开饼子用水泡软了给她吃,老妪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念叨:“谢谢,谢谢……”

细柳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透过单薄的衣料,触摸到她嶙峋的身骨,冷得像冰,她从腰间掏出一枚竹哨吹响,如短促的鸟叫。

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不知从何处顷刻落来,细柳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披风,道:“披风拿来。”

那男人毫无二话,立即解下身上黑色的披风恭谨地递来。

他正是紫鳞山众多帆子中的一个,若是寻常任务,细柳通常孤身一人,很少有帆子跟在身边。

这帆子也并非是跟随她而来,而是江州正有紫鳞山的一个分堂,他们正是在江州一带活动,收集情报,传递消息。

细柳将披风裹在老妪身上,起身之际,那帆子过来低声问她:“左护法,堂主正在白沙河畔等候您的调遣。”

细柳走出几步,她忽然一顿,回过头见那老妪拢紧了披风,在寒风里就着水慢吞吞地吃饼子,她一边朝巷子口去,一边对身边的帆子道:“陈府的路你应该知道,先带我过去一趟。”

陈府坐落在江州城的一片清幽之处,他们家原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世家,家里多少代了,才出了陈宗贤这么一个一甲进士,陈家祖宅不大,比陈宗贤在燕京的那个院子好不了多少,也仅是陈宗贤入内阁前才简单修缮了一回。

外面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当朝次辅的家宅,细柳孤身走上阶去敲开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门子,他戴着瓜皮帽,冻得鼻子红,只见门外紫衣女子一副脱尘的相貌,他着实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有什么事?”

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件递给他:“陈次辅挂心夫人,特令我从燕京赶来探望。”

门子接来信件,忙将她迎进来。

细柳被一名家仆请到花厅中,那管家儿子有顺是昨儿晚上才回的,听见说有燕京的客人来,便亲自从门子那儿拿了信件到夫人孟氏的院子里去。

女婢给细柳上了一碗热茶,她端起来茶碗,目光好似不经意地在这花厅当中睃巡了一番,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处处透着一种古旧之气,四周陈设也十分朴素,字画没一幅名家的,内外都是一致的清苦。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细柳才见陈宗贤的那位夫人孟氏被几个女婢簇拥而来,孟氏今年已有四十余岁,快要到五十的边儿上,头发倒也没有一点儿见白,一张面容竟也还算光滑平整,也许是因为她的不苟言笑,眼尾的细纹都很浅。

她髻边一支金镶宝珠簪,戴了一条绣牡丹的额子,一身镶着兽毛边的墨绿衫子,底下却是一条十分扎眼的牡丹红罗裙。

细柳站起身,颔首:“夫人。”

孟氏被婢女扶着几步往前在太师椅坐下,方才抬起来一双吊梢眼将细柳上下打量一番:“你一个女子,瞧着年纪也不大,老爷怎么会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你?”

她的疑心毫不作饰:“你能做得好?”

细柳对上孟氏那双不善的目光,她淡淡道:“夫人不信我,也应该相信陈次辅。”

这话倒是真的。

孟氏身后头被婢女垫了个软枕,她靠上去,两个婢女则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蹲着为她捶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腕上的赤金镯子:“老爷既派了你来,想必你也应该有些本事,就这两日的工夫,我有些货物要你带人跟我一块儿送到我娘家去。”

“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细柳问道。

“你等着就是。”

孟氏那眼皮没有一点儿褶,看起来有些肿,却分毫不妨碍她那两点锐利的神光,有些尖刻的严肃,“待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自会让人告诉你,到时你可要将你的人都准备好了,路上若有个一点半点的差错,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

此时一名婢女端了一碗香茶进门,走过细柳身边的那一刻,细柳敏锐地抬眸瞥了那茶碗一眼。

那茶碗分明与下人递给她的那个斗彩瓷碗不同,虽纹饰平常,却是乳白的瓷胎,釉色匀净,方才在太阳光线底下一照,更显其光泽如玉的细腻本质。

那茶的香味亦有些似曾相识,却不是细柳方才喝过的那一碗,而是她曾在尧县之时,在陆雨梧那儿品过的香茶。

细柳眉峰微动,再看向那孟氏,她眼底多了一分兴味,却低首道:“夫人放心,次辅交代的事,我绝不敢怠慢。”

陈府的花厅里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那孟氏靠在一片锦绣软枕里,细柳出了陈府门,外面多少饿殍冻硬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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