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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总觉得有一个人虚握着她的手,很轻的触碰,那么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整个睡梦,她有一瞬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低吟,但她听不清,无边的昏黑裹挟着她。

梦外的人牵着她的手,她渐渐不再做梦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疯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仿佛在尖锐叫嚣,不屑于她这副血肉身躯,践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蛰伏在那里,以一双阴寒的眼,始终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软弱,它就会露出它尖锐残忍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吞噬她,也毁灭自己。

细柳不敢有分毫松懈,她已经习惯在每一个难捱的夜里与她身体里的东西进行着某种你死我活,却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对抗,它厌恶人,可它需要人的气血,细柳厌恶它,可她始终不能将它赶出去。

身体冷得好像浑身都裹在冰雪里,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了,可总有一点温度顺着她的手掌蔓延而来,微末的一点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紧紧依靠着这一点的温度,与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煎熬对峙。

耳边沙沙的声音渐渐清晰,细柳还没睁眼,手指先动了一下,一个本能地回握的动作,僵硬又迟缓,却没握住任何,睁开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没有人牵着她。

床沿映着跳跃的烛火,被角被人掖得很整齐严实,仿佛从未有人坐在这里过,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难道是梦?

细柳分不清,她没有几个时候可以清楚得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醒来之后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醒了点,她扫视了一眼这间陌生的屋子,不远处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柴火烧得正旺,钓钩上的那只银壶里水烧开了,水气冲出壶口发出响亮的“呜呜”声。

很快,开门声响,伴随着轻盈的步履声,是银铃铛碰撞的清音。

细柳抬眸,只见那少女十三四岁,一身蓝布裙,缀满银饰,正是那苗地来的雪花。

雪花本是要去取下那只乱叫个不停的银壶,不经意往竹床上望了一眼,雪花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怎么是你?”

细柳开口,嗓音喑哑。

雪花赶紧跑来她床前,将她额头上的巾子拿下来,说:“回燕京这一路上姐姐也没个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晓得这些事。”

“你和陆公子被人追杀,幸好我与阿叔及时赶到。”

雪花解释了一句。

“这是……在京城?”

细柳有些恍惚,她努力回想,忆起江州山野,暴雨如倾,一柄长刀贯穿那少年的肩骨,她猛然抬眼:“他呢?他怎么样了?”

雪花反应过来她在说陆雨梧,便道:“姐姐放心,大医已经给他看过伤了,大医说,他在江州耽误了救治,又一路舟车劳顿的,但只要他内服外用好好地治,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可能会慢一些。”

说到这里,雪花想起来江州那夜,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和阿叔就不应该让他一路背着你,他一直一声不吭的,我们还以为他伤得不重……”

细柳怔怔的,她隐约想起月白风凛的夜,那少年将他的外袍拢在她的身上,背着她走,明明是被人追杀的狼狈情形,她却还记得他转过脸来,喂给她一颗糖山楂。

雪白的糖霜沾染他的指间。

像雪。

后来昏黑浓影中,数把冷冽的刀光袭来的刹那,他又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她已经置身燕京,在这间陌生的屋中。

细柳强撑着要坐起身,雪花立即扶她靠在床柱,她的手很僵硬,筋骨像才接续起的一样,手指还在发肿,忽然触碰到被子底下一样冰凉的东西,她一顿,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灯烛映照她手心的一只玉兔。

它雕工朴拙,如果不是耳朵还算像样,谁也分辨不出它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兔子。

“好丑的兔子。”

雪花也分辨了一会儿,才从它的耳朵判断出它的物种,然后评价道。

细柳收拢掌心,抬眸:“他在哪儿?”

“陆公子在你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半个时辰前,确定你真的平安无事他才走的,”雪花转过身去,将叫累了,溅出沸水来的银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水,混了些冷的,端给她,“他好像有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大医给他的丸药他按时吃了没有。”

那果真不是梦。

细柳看着自己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黑透了。

大医为了压制住细柳体内的蝉蜕忙了很久,舒敖为了帮忙也是没睡过觉,直到细柳颈体内的蝉蜕渐渐安静,他们才算松了口气,陆雨梧一走,他们便各自去补觉了,只剩一个早补过觉的雪花在照顾细柳。

雪花不过是出去舀一碗粥的工夫,回来便见细柳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一场对抗,是她暂且压倒了蝉蜕。

不过是短短的一天一夜,她手脚筋骨便已经得到一些恢复,她甚至可以下地了。

自小玩毒虫的雪花看着她,心中一边感叹着蝉蜕的神奇,一边又不由地佩服起细柳的意志,大医说,常人,是绝不可能使天生傲慢的蝉蜕暂且偃旗息鼓的。

“大医说你的手脚这段时间都会又疼又麻,还是要好好卧床修养,何必急着起来呢?”雪花上前将清粥放到她面前。

细柳不觉得饿,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多些气力,粥还是要吃的,她手臂上还缠有夹板暂不能卸,这也方便她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捏起来汤匙,淡淡道:“卧床修养只会让这我身骨头更加安于恬逸,不但不会好,还会生锈。”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我却还没问过你,你们为何要救我?”

雪花眼珠转几下:“大医与紫鳞山主是旧识。”

细柳吃了一口粥,抬起眼帘注视她。

“真的。”

雪花说道。

大医与山主是否为旧识,细柳不清楚,但她敢肯定这雪花与舒敖绝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赶到江州救她。

柏怜青要杀陆雨梧,那一定是山主玉海棠的授意。

雪花与舒敖若真是因为山主才对她出手相助,那么他们一定不会救陆雨梧。

但细柳并不打算再问下去,反正这个雪花也不会实话实说。

她很快吃完了粥,雪花收碗的工夫,只见她给自己一双手缠起来细布,用力屈握了几下指节便往门外去,雪花大惊:“细柳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去?”

“散步。”

细柳淡吐二字。

正值宵禁,哪里是什么散步的好时候?但今夜的燕京城中注定禁不住浮动的人心,冷雨下了两天了,到此时也没个完,陈府里灯火昏暗,陈宗贤坐在一片阴影里,那户部侍郎王固披雨而来,见一张椅子旁摆着半碗冷茶,不由道:“陈次辅才见过客?”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里裹着深深的疲惫:“一位久别的故旧来看了我一眼。”

陈平将冷茶撤下去,又给王固上了一碗新茶,王固却坐不住,来回踱了几步:“我已经查过了,那几个人从江州来,是东厂的人在一路保着他们,否则他们绝不能活着来到京城,更没可能将那血书摊开在您家门口……”

“曹凤声。”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裹着深深的疲惫:“他还真是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

“次辅,如今最要紧的,是陆雨梧活着回来了!”

王固回过头来,他并看不清陈宗贤的神情:“那个小子到底命大,江州您家里被他搅得一团乱,他这趟回来,只怕是……”

何止是将他的家里搅得一团乱。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那只手一紧,他是昏了头了,不然怎会由着自己的夫人留着周昀的旧物。

陆雨梧是因为那串玉菩提才去的江州。

他无比在乎周家的案子。

“如今因为清吏的事,那些个贯会吃家底混日子的世家勋贵急得跳脚,陆证苦了他们的子孙,却包庇起自己陆家子弟,他们如何能答应?原本咱们暗自使力,让这些怒火中烧的贵人们去闹,闹得越大越好,”王固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闷气,满头都是包,“可圣上病着哪!病得起不来,哪里能听到他们一点儿声音呢?圣上无力明断,这朝中大事小事全都攥在他陆证一人的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陆家,”王固越想越气,“一老一小,老的还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小的就已经开始替他的祖父拔钉子了!”

也不怪王固气得一点大燕阁臣的样子都没有,这段时日,陆证为了修内令将朝廷上下搅得乱糟糟,虽说他的门生也有一两个被陆证提拔上去了,但王固心里却是极难受的,若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门生,那还算是他的门生,可如今却是陆证将人提上去的,那门生,还能算是自家门生吗?他们心里究竟是会继续感念他这个恩师,还是会更感念将他们往青云阶上领的陆证?

这一切都是要看人心的,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看得清楚呢?一旦有了芥蒂,哪怕分毫,也难再纯粹。

无论是陈宗贤还是王固,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陆证的这招疯癫臭棋,无论是从陆家子弟身上下手,还是从那些世家勋贵身上下手,他们的暗自操纵也算炉火纯青,火是拱起来了,也的确给陆证添了不少麻烦。

陆证悄然按下他陆家人所犯的事,正中陈宗贤与王固的下怀,可是几番借题发挥下来,那些勋贵们倒是嚎干了嗓子,一个个跳得老高,却架不住建弘皇帝因病而避见任何人,有些能走关系的,会收买人心的,哪怕有干元殿内侍的路子,也被坐镇干元殿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凤声给按下,没个几天,就什么路子都死了。

陆证串通曹凤声蒙蔽圣听,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乱拳打在棉花上,气都生生憋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陈次辅,自前任首辅赵籍,您的恩师被陆证与曹凤声那个阉贼所害后,咱们白苹日渐衰微,若不是您咬着牙坚持下来,后来更是得圣上信任,登上次辅的位置,又提拔我入阁,这内阁便是他莲湖洞的内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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