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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堂是太子姜显生前读书之所,全木结构,以沧浪纹饰之,颇有前朝缥缈古朴的韵味,建弘皇帝坐在一旁,而一众官员则一一焚香致祭,礼毕分班,躬身静立。

当中有一人却静不下来,他看起来年纪比陆证还大,此时被人扶着才能勉强站住,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皱皱巴巴的,泣涕涟涟:“太子,太子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翻白眼,这位致仕的吴老太傅年年都在太子忌辰上这样哭,生怕陛下不知道他这个当初教导太子的老先生有多挂念太子似的。

前些年建弘皇帝多少也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但今年也许是身体十分不济的缘故,他并未过多关照吴老太傅,只是道:“老太傅年纪大了,先回去吧。”

吴老太傅没明白怎么回事,眼泪都忘了擦,就那么愣愣地被人扶着出了松林堂,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看向姜变,神情像是温和的:“变儿,你还忙着护龙寺的事,又要兼顾忌辰,辛苦你了。”

姜变上前一步,俯身作揖:“儿臣想念太子,不敢言辛苦,是儿臣应该多谢父皇将太子忌辰交给儿臣来办,这是儿臣唯一可为皇兄做的事了。”

建弘皇帝闻言,神色微暖。

底下一名官员顿时上前拱手:“陛下,回想当年太子殿下可谓才智无双,您交代他的政务他统统都处理得很好,实为表率,而今再看五皇子殿下亦有几分太子当年的风范哪!”

此话一出,群臣当中附和之声渐起。

姜寰站在一侧,冷眼瞥过那些对他的五弟满口称赞的臣子,他一言不发,只见姜变对那些大人们拱了拱手,道:“诸位快别这样说,太子是父皇亲自教导的,他是父皇的长子,亦是父皇最得意的门生,太子的才德,吾远不及也。”

建弘皇帝靠在椅背上,他慢慢地看了姜变一会儿,泛白的唇扯了一下:“变儿过谦了。”

姜变一怔,他忍不住抬首望向父皇,而建弘皇帝看着他,眼底隐有几分笑意:“至少如今朕交给你的事,你都办得很好。”

姜变将惊诧全都尽力藏在心中,从前他几乎从未听过父皇对他有过哪怕一句的称赞,此时他心中许多的情绪翻涌起来,那种想要得到父皇的认可的渴望原来从来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此时仅仅只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便有点压不住心中的喜悦,忍不住望着父皇,又忽然垂首作揖:“多谢父皇……儿臣会做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

陆证立在群臣之首,垂着眼帘什么话也不说。

姜变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先对上人群中陆雨梧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姜变忽而触及身边姜寰的视线,他说不太清楚姜寰那是怎样一副神情,像是有些阴沉,却又隐含几分嘲讽。

姜变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细柳本不能进园,但曹小荣来的时候看见她,便也让她一块儿进来了,曹小荣赶着去干爹那儿,便对她道:“花小姐也在园子里,你是个女子,正好方便在她身边守着,她如今在听涛轩中用膳,你过去就是。”

正好来福在,曹小荣便让他领着细柳过去。

但来福是个糊涂蛋,没走几步就忘了该往哪儿走,他有些讪讪的:“大人,奴婢没来过几回,咱们问问……哎,大人您去哪儿?”

来福话没说完就见细柳循着一条林荫小径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想说些什么却见细柳神色诡异,他一时间有点不敢开口。

这条窄径没有什么人走,来福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走过这儿,他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咱们应该是走错了,奴婢记得听涛轩后面有一片湖……”

说着,穿过窄径,绕过假山,来福一抬头,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听涛轩倚水而立,影子在湖面轻晃。

来福愕然:“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竟比来福还要错愕,听涛轩赫然隔湖在岸,而她身后则是那条鲜有人迹的小径,为什么?她竟觉得这偌大的明园中,一草一木,亭台造景都给她一种分明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令她心中无端生出一分恐慌。

听涛轩是宴饮之所,临水的抱厦当中正摆着一桌席面,细柳走到湖面石桥上,来福眼尖,认出抱厦当中自斟自饮的那位:“大人,那好像是二皇子殿下。”

来福心里有点直突突,宫里人都知道二殿下脾气不太好,何况他还听说今日在松林堂中五殿下尽得春风,而二殿下在建安被囚禁了几月,此时才回来,只怕心中正烦闷得很,他有点不敢过去。

细柳没作声,这时连廊尽头一众宫娥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行来,她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衫裙,只是外罩了一件梅子青的纱衫,长发梳作高髻,翠玉为簪,点缀珍珠,一张春水芙蓉面,杏眼盈盈,她似乎是专程绕到这听涛轩的背面来,却不想不远处的抱厦里竟有贵人在,她一下停住,对身边的宫娥道:“萍花,我们回去。”

但不及转身,那边抱厦里的贵人已然瞧见了她,一个年轻的宦官飞快跑了过来:“花小姐,二皇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见。”

花若丹微顿,随即道:“若丹不敢打扰二殿下。”

那宦官正是在姜寰身边服侍的刘吉,他好似天生一副笑脸:“花小姐这是哪里话呢?二殿下听说他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都是花小姐您尽心服侍皇后娘娘,于情于理,他都想当面谢过。”

花若丹心知推脱不开,只好朝他颔首,领着萍花等人往前面抱厦里去。

姜寰已褪去了路上风尘,今日换上锦衣华服,却也没剃干净脸上的须子,青黑的一片胡茬衬得他几分沉稳,花若丹福身:“若丹见过二殿下,殿下金安。”

姜寰好似不动声色,直至花若丹抬起头来,他看清她的那张脸,仿佛愣了一瞬,不过片刻,他笑了笑,抬手示意:“花小姐请坐。”

花若丹却站着没动,只是道:“若丹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什么雅兴,”

姜寰眼底略有不悦,但很快又消散,“吾一人在此自斟自饮,不过消愁而已。母后她身体不好,吾听闻这些日子一直是小姐你常伴她身侧,故而让刘吉请你过来一叙,也许有些冒昧,还望小姐见谅。”

“娘娘心慈,留若丹在身边,若丹理应尽心服侍。”

花若丹低首说着,“娘娘在檀风阁中,若丹这便要过去了,她今日还没有用汤药。”

姜寰淡淡地瞥她:“花小姐何必急着走呢?”

他说着,那刘吉立即上前来斟满两杯酒,他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吾有心敬你这杯酒,你喝是不喝?”

花若丹抬眸,那刘吉立即将一杯酒递来她面前,她对上姜寰那双眼,他好整以暇,朝她轻抬下颌。

这抱厦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刘吉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花若丹面前,动也不动,她抿了一下唇,伸出手的刹那,忽然一道身影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将将碰倒了刘吉手中的那杯酒,酒杯落地,摔成碎瓷。

酒液将紫衣女子的衣袖沾湿,水珠顺着袖子边滴落。

花若丹愕然地望向那张熟悉的脸。

细柳却没在看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刘吉:“对不住,没注意。”

刘吉脸色微变,转过脸去看自家殿下,姜寰正在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是谁?”

细柳俯身作揖:“东厂千户细柳拜见二皇子殿下。”

“细柳奉曹督公之命,来听涛轩接花小姐去檀风阁中侍奉娘娘。”

姜寰却好一会儿没作声,细柳抬眸,只见他手肘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似乎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眉眼,那眼神总有几分说不清的玩味。

细柳轻皱了一下眉头,却听他忽然道:“可吾敬花小姐的那杯酒被你浪费了。”

姜寰直勾勾地看着她,笑了一声:“细柳姑娘,你说,该不该由你来还呢?”

那刘吉不愧是在姜寰身边服侍多年的,几乎是姜寰话音才落,他便又斟满一杯酒,递去细柳的面前。

细柳瞥了一眼杯中清澈的酒液,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站直身体接了过来,正要一口闷了,却发觉姜寰那双眼神情冷了下来,盯着她身后。

她听见步履声,还不及回头,一只手忽然探来夺过酒杯,酒液撒了寸许在他白皙修长的指节,顺着指缝滴落。

他抬手之际,张口饮尽。

酒液沾湿他没多少血色的嘴唇,他将空杯放到桌上,随即俯身作揖:“殿下,臣替她。”

替都替了,还说什么呢?

姜寰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像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他神情阴晴不定,姜变徐徐走上阶来,仿佛不经意与花若丹对视一瞬,他淡淡挪开视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喝闷酒呢?我到处找你。”

“你找我?”

姜寰盯住他,蓦地冷笑:“好弟弟,你如今得意得很,是不是?”

姜变神情平淡:“二哥这是什么话?我却听不太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寰像是吃醉了酒,脸上浮着一层薄红,他轻声笑:“你这张人的皮囊底下,藏了多少黑心的东西,你说是吧?”

“二哥!”

姜变皱起眉:“你在说什么胡话?父皇要见你,你就这副样子去吗!”

“我什么样子?”

姜寰一手撑在桌上站起来,他那双眼睛掠过花若丹,又落在细柳的身上,但仅仅只是片刻,那穿着绯红官服的少年便不动声色地挪步过来,颀长的身躯将她挡在身后,开口道:“二殿下,陛下在松林堂中等您与五殿下过去。”

姜寰看着他,神情阴恻恻的。

但陆雨梧却风雨不动。

“二殿下,先换身衣服再过去吧?”刘吉在旁说道。

姜寰身上浸润着酒气,他略闻了闻袖子,便点了点头,被刘吉扶着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刹那,他忽然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陆雨梧的肩。

像是某种毒蛇发出的信号。

陆雨梧纹丝未动,垂着眼帘。

姜寰一行人往连廊那边去了,姜变回过头来,看向陆雨梧,关切道:“秋融,你没事吧?”

方才姜寰的手正好按在陆雨梧受伤的肩上。

陆雨梧摇了摇头:“没事。”

姜变松了口气,他还要赶去松林堂,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朝花若丹轻轻颔首,随即便领着李酉等人走了。

“不是还要去檀风阁?”

陆雨梧触及细柳的目光,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花若丹,“快去吧,娘娘那边不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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