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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靠在甬道口,抬眼看见那白衣少年转过身,幽暗狭窄的甬道里,燃烧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过来,那些斑驳的影子被丢在他身后,细柳看清他那张苍白沉静的脸。

他在她面前站定,喑哑的嗓音仿佛藏满了疲惫:“可以……让他稍微过得好一些吗?”

“可以,”

细柳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打点这诏狱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是很需要些钱的,她没什么钱,自然也就使不上什么力。

陆雨梧立即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若还不够,你再找我。”

细柳掂量了一下手里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备而来,再看一眼甬道尽头那幽暗的牢门,她一把拉住陆雨梧往外面走。

出了诏狱大门,外面晨雾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来,细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脚下一个踉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很快反握过来,将她拉了回来。

细柳在阶上勉强稳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只听他道:“方才我便想问,你手心里怎么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比之方才进诏狱里之前,她唇上一点血色都不剩,鬓边都是些细密的汗珠。

“没事。”

细柳摇了摇头,低头忽然发觉自己襟前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顿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随后想要挣开陆雨梧的手,却不防他指节收紧。

下一瞬,细柳被他打横抱起。

“陆雨梧!”

细柳满眼愕然。

浅金色的天光铺陈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浓睫微垂,那双眸子黑沉,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细柳发怔,也许是迎面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陆雨梧已抱着她往长阶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点也不单薄,在江州的时候细柳就知道,因为她还能模糊地记得他背着她在雪夜里跑了很久,也许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记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为摩擦而卷起来一些,露出来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无视了陆骧与陆青山他们的目光,将她放到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细柳靠在车中,看他弯身进来,她想了想,说:“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他仿佛顿了一下,抬起那双眼睛来看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又也许因为她实在面无表情,他又垂下眼帘,说:“可以。”

其实细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只是看着日光底下的他,脑海中却在想方才在诏狱中,在牢门前他转过身走到甬道口来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笼罩着一座积雪皑皑的玉山。

只是那么一瞬间,

细柳忽然想,不能让他自己待着。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静默地忍着身上的剧痛,这几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建弘皇帝驾崩之日开始,她就能够感受到身体里那个东西在开始发狂。

外面街上的嘈杂更衬马车里的寂静,细柳勉强抬起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颀长的身形半隐在一片阴影中,他太过沉默,而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过的一分明快颜色。

细柳又在想诏狱门口那株杏花树。

身在地狱,竟也敢开花。

看来春花时节,总是挡不住的。

细柳才到陆府中没一会儿,舒敖和雪花就被陆青山给领了过来,此时陆雨梧不在厅堂中,舒敖见了细柳那十分难看的脸色,便像是被咸腊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都说了你如今……不应该出门的,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你只管扔了就是,他们东厂是没别人了吗?你……”

细柳竟然从舒敖这番话里听出了点微末的哽咽,她一时间心中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抬起眼来:“大医答应过我,还望你们也说到做到。”

雪花知道细柳在提醒他们这是陆府,不要多说其他的话,她道:“细柳姐姐,阿叔就是心里难受……陆公子找我们给你拿药,我们担心,也就跟过来看看。”

细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的视线在雪花与舒敖之间来回,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毫不作饰的低落,甚至担忧,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本该萍水相逢,他们却跑到江州去救她,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他们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即便大医与山主玉海棠有什么私交,又与她这个左护法有什么干系?

舒敖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后来事无钜细的关怀,都让她觉得怪异,但她又感觉不到他们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让我告诉陆公子,你就安心养着,不要再去做什么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说你,你……”

细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凑到她边上,低声说着,又顿住。

“……”

细柳看着他这么一个大高个蹲在她椅子边,拧起来眉头,竟然又要哭,说是威胁,又实在不像样,她抿起唇,到底还是开口:“知道了。”

惊蛰还在养病起不来,好在府里还有来福在,细柳在陆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没肯走,陆骧将他们请去厢房歇息,细柳方才觉得清净了点。

陆雨梧几乎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日,细柳就在边上,中途被舒敖强逼着灌了两大碗汤药,晚上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你若是想救他,只怕很难。”

因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细柳到了这会儿才开口谈及此事。

檐下点缀灯火,陆雨梧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细柳在灯影间打量他的侧脸,此间寂静到几乎只有风声,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也许根本不信钦天监的命脉之说,他也许并不认为修建一座国寺就可以延续他的生命,但他还是默许了。”

“因为护龙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先帝针对修恒的一场骗局,若说佛塔可以护住天子的命脉,那么办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断这命脉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给修恒的死局。”

护龙寺,仅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个障眼法,他用这座国寺使姜变以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实建弘皇帝不过是在等着姜变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么才能彻底按灭一个皇子的野心?

除了谋反,还有一样。

护龙寺的佛塔是钦天监口中的天子命脉,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给姜变的罪名——弑父。

“无论是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是尚未继位的新君,他们都要杀他,”

细柳说着,看向他,“因为一个弑君的罪名,他必死无疑。”

“可我想不通,”

陆雨梧下颌紧绷起来,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他说,“因为一座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坍塌的佛塔,那么多人耗尽心血,甚至丢掉性命。”

昏黄灯影里,他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她:“细柳,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要给那些流民找一条生路,为此,他们山呼万岁,怀着最赤诚的心,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筑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我自以为给他们的生路,实则是绝路。”

细柳在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着他,忽然间,她发现,护龙寺中那么多尚未清理出来的尸骨与鲜血,仿佛都被这个少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当初是怀着那样一分生机勃发的朝气在内阁中为人求生路,而今,这条路却出人意料的,沾满了血。

细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声,陆雨梧一下抬首望她,这样近,细柳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浸润着琥珀的光泽。

细柳重新坐下,说:“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陆雨梧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髻间仍旧戴着那支光秃秃的银簪,再没有一枚银叶流苏,月华沾染她的鬓发,她眼中情绪清淡:“灾年当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称救世主,如今这样的世道,同样是被人利用,若没有你,他们就该像葬身恕宁江里的那些人一样,早就被人当成鱼食一样处理干净,你是唯一一个肯真心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绝不会怨你,因为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债。”

细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详檐上月:“什么爱民如子,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建弘皇帝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手软,非但杀人,还要诛心,一座佛塔压断了姜变的脊骨,也摧毁了他的心智。

姜变已经疯了。

没听见陆雨梧说话,细柳侧过脸,触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动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夜风吹动陆雨梧雪白的衣摆,他敛眸,轻轻摇头:“不。”

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无论是周盈时还是细柳,她永远率真。

庭内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门边摇晃,细柳像是愣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们不一样。”

什么大逆不道,真话而已,官场上多的是人不敢听,不敢想,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样。

他是会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会承认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钟声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静,那钟声旷远又突兀,细柳与陆雨梧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庭内松风动,陆雨梧唤道:“陆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