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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宗室,您要怎么拦?”

陆雨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的声音仿佛也浸着朦胧雨气:“吕大人,自从府库那把大火之后,您的脾气越发外放了。”

“快别说我了。”

吕世铎他拉着陆雨梧转身往轿子边走:“临昌王东边的藩地上反贼闹得厉害,朝廷又无暇顾及他,他这才一路跑来咱汀州避难,他来的那天无论是咱们还是这一城的百姓都看见了,又是珍宝,又是粮车的,那估计是他在藩地上所有的家底了,为了这些家底,他这一路不知折损了多少卫兵,若能有他那些粮食来救急,萧祚那个义弟领着那几万人在外头再围几个月,最先吃不消的必定是他们!”

说着,吕世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先前让何兄去借的粮早就没了,这半个月,已经饿死人了,若临昌王还不肯放粮……”

吕世铎捏着伞柄的手一紧,他喉咙干涩:“小陆大人,不用那些反贼攻进来,这便已经是座死城了!”

吕世铎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力过。

萧祚之死,虽使反贼分裂,减弱了声势,但汀州城仍是一块肥肉,哪怕萧祚死了,还有个他的义弟打定主意想要独占汀州城,而今几万反贼已围困汀州城日久,而城中非只有城内的百姓,还有许多周边村镇或逃,或被何元忍带回来的百姓,每天那么多人要吃饭,陆雨梧让何元忍借回来的粮根本不够用,如今,连衙门也没有粮吃了。

吕世铎今日一粒米都没有沾过,他精神十分不济,也许是这潮湿的雨下的,他胸中忽然涌起无限悲凉:“反贼围城前,咱们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郑阁老蒋阁老被陛下拘在内阁,不能回家,不能议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等来的未必是援军,而是杀咱们的圣旨。”

“有一日,算一日。”

陆雨梧没有坐轿,如今州署衙门的官差没一个跟着他的,因为他手里没有粮,养不起他们,所以这些人全都到了抚台、藩台二位大人那边讨生活。

“公子,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陆青山拿了一块糕饼给他,却听河对岸的连廊里隐约有哭声,陆雨梧抬头看过去,那些没有住处的百姓被暂时安置在那里,一名妇人廊边抱着个小女孩儿,泣不成声。

陆雨梧快步越过河桥,走过去。

地上铺着百姓们的草席,这连廊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位突然出现的官老爷。

这位官老爷很年轻,像是生病了,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总会忍不住咳嗽。

他们看见他很快走到那对母女身边,妇人怀中的孩儿才不过六七岁,一张稚嫩的脸却非常蜡黄,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嘴唇翕动着:“娘,饿……”

妇人似乎是常年挨饿的乡野农妇,本就瘦得脱了相,她根本顾不上面前的什么官老爷,忽然将自己的手臂贴上女儿干裂的嘴,崩溃地哭:“囡囡,吃娘的肉,你吃娘的肉吧……”

所有人都清楚,她并不是在说什么荒唐话,若能换得女儿活,她甘愿给出自己的肉,自己的血,因为她已经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保住女儿的命。

连廊中响起许多隐约的哭声,他们也许是在因为这对母女而哭,又或者是透她们,他们看穿了自己贫瘠的宿命。

这些哭声如山呼海啸,刺激着陆雨梧的耳膜,他沉默地挪开那妇女的手臂,又拿来陆青山手中的饼。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手中那块饼。

陆青山只得与其他侍者将陆雨梧与那对母女挡得严严实实的。

“大人!谢谢大人!”那妇人连声说着,又看着陆雨梧将饼送到她怀中女儿的嘴边,看见女儿嘴唇动了动,咬下一口饼,妇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可很快,她的笑容凝滞了。

女儿含着一小块饼,动也不动了。

她急忙喊:“囡囡!囡囡!”

那口饼到底永远咽不下去了。

雨滴不断地点在水面,隔着河岸,吕世铎撑着一把伞,他听见了那妇人嘶声力竭的哭声,也看见陆雨梧蹲在那女孩儿面前,许久都没有动。

陆雨梧深吸一口气,将饼塞给妇人,他一下站起身:“青山,还有多少饼,都分了。”

“可这根本不够他们……”

“哪怕每人只能分一口,我也想给他们这个希望,”陆雨梧打断他,转身往桥上去,“就让他们再等等我。”

陆青山只得应声,随后吩咐侍者分饼,连廊中所有人都奔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中间,一声声地喊“老爷行行好”,伸长了手渴求一块饼。

连廊里一片杂声,陆雨梧走到桥心,那抱着女儿的尸体在廊边发呆的妇人忽然就那么往河里一扑,“扑通”一声。

水浪翻腾。

连廊中静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人们又开始争抢起饼来。

“下去!救人!”

吕世铎连忙喊身边的秦治道。

那秦治道立即与几个识水性的护卫跳下河去。

连廊上饼很快发完了,那妇人也被救了上来,但她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睁着眼,一动不动。

天色更暗,陆雨梧一言不发,快步掠过桥上,又折回了范府大门口,他方才在阶下站定,吕世铎亦大步过来,干脆将伞扔了,拱手高喊:“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恳请临昌王放粮,救我汀州百姓!”

范绩死了,范府便正好被庆元巡抚收拾出来给临昌王落脚,如今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正在赔临昌王吃饭,外头来了一名卫兵,俯身抱拳道:“王爷,那吕世铎也来了,如今正在门外求您放粮!”

饭桌上,一双玉筷猛地被拍断,巡抚与布政使二位大人心头一惊,忙放下碗筷,抬头只见临昌王那张方才还笑眯眯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临昌王生得臃肿极了,满脸的横肉因为他此时不悦的神情而显得越发凶悍:“二位大人,说到底,这个吕世铎,还有那陆雨梧,都是你们的下官,可他们却三番四次逼到本王门上,怎么?本王到你们汀州这块地方来避难是避错了,竟碰上穿着官袍来打劫的了?”

巡抚与布政使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全都站了起来,那巡抚躬身作揖道:“王爷,那陆雨梧虽在我等之下,可他到底是陆证的孙儿,又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他又何时将我们这两位上官放在眼里过呢?若真论起来,那吕世铎也在他之上,如今不也围着他打转?”

“陆证不是已经死了吗?”

临昌王转着手上的镶宝戒指:“我看那郑鹜也离死不远了!就因为这些,你们便由着他们两个闹?这兵荒马乱的,难道本王的这些家底都是大风刮来的,活该全给外头那些人?那么多张嘴,难道都要本王来养?本王能养他们多久?死几个百姓而已,又饿不着你们这些穿官袍的,反正是兵祸,咱们只要等到这些反贼退去了,到时朝廷也怪不着你们。”

“王爷在理,说到底这祸事本也不是咱们的错。”

布政使大人冷哼了一声:“依我看,若真等到这围城之危解了,那陆雨梧与吕世铎的死期,也就到了!”

“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

临昌王那因肥胖而发肿的眼皮一挑,视线在这二位大人之间来回一睃,随后慢悠悠道:“只有聪明的人,才可以吃得饱饭,剩下的,就都是该死的傻子,如今城中天天死人,那么死几个百姓,还是死几个傻子官,有差别吗?”

巡抚心中一跳,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目光触及临昌王脸上的笑意,他又顿住了。

临昌王一笑,便又跟个弥勒佛似的,一点凶悍都不剩了。

可那种深寒的意味却穿胸而过,巡抚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里面是金贵的红粳米,那红,就像人的血一样。

“王爷在理。”

那布政使丁冶却是捋着须子,与临昌王相视一笑。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卫兵又一次飞快地奔来,在隔门外禀报道:“王爷!大批的百姓忽然聚集来府门外,求王爷放粮!”

外面的声势很大,哪怕下着雨,厅中也依旧隐约可闻,这顿饭临昌王是彻底没了胃口,一桌珍馐被他一挥袖扫落在地,两名貌美女婢连忙过来将他过分臃肿的身躯扶着站起来。

“邹复!”

临昌王沉着脸唤道。

外面廊上,以长刀杵着地面岿然不动的卫兵统领邹复闻言,立即转身走入厅中,抱拳:“王爷。”

范府大门外,吕世铎看着这些忽然围过来的百姓,他们几乎将府门外这片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让秦治道劝百姓们离去,但这些人却没一个肯听话的。

他们下跪,他们哭喊,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声音叩开那道漆黑的大门。

檐下的灯笼照着他们每一张枯瘦的脸,浑浊的眼,他们一声声的哭求,是扎在陆雨梧与吕世铎胸口的利刃,却不是可以叩开那道大门的钥匙。

陆雨梧几步往前要下阶去,这时,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怒吼:“那临昌王想放粮他早放了!你们哭什么?你们在求什么?这些官老爷,有谁真正在乎过咱们这些贱民的眼泪?他们连咱们的性命都不在乎!”

灯火倒映他眼底无穷的愤怒,无尽的憎恨:“可怜我老父当初走了半天的路来汀州城里,就是为了给西北的将士送一袋玉麦面!可到头来,朝廷,还有里面的王爷,官老爷,却活生生饿死了他,饿死我妻儿!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