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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霜生来就是魔君颜烈唯一的女儿,是魔域未来的女君。

她的父君从未教过她礼义仁孝,她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善与邪恶,更不知其间沟壑纵深,是两种永远不可相交的极端。

不知善恶的她在年少时就已经听从父君的命令杀了许多人,她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父君教会她不问原由,把自己当成立于这世间的一把利刃。

父君让她杀人,她便杀人。

从一开始的心生抗拒,到后来被关在火牢里整整六年,颜霜在那个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年少的脊骨终于折断于父君的眼前,她学会沉默,学会听从,也学会如何将自己当做尘嚣之上最锋利的刀剑。

因为生而为魔的父君,永远也不会像人间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去疼爱自己的女儿。

她生来,便是身在地狱里。

十八岁的那一年,颜霜受父君之命,去人间追杀一个得道的散仙,这算是她第一次踏出魔域,也是她的父君颜烈,交给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任务。

颜霜年少,而那散仙也并非是泛泛之辈。

她一时不察,便上了当,吃了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那是一个雨夜,颜霜意识朦胧间仿佛瞥见一抹烟青色的衣袂,空气中仿佛有一缕兰香浮动,细嗅之下却又什么也不剩下。

雨滴的拍打在翠如凝碧般的竹林,声音清脆,像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撑着一把纸伞,替她遮挡了迎面的风雨。

他将纸伞搁下,伞檐在泥泞尘土里翻滚了几圈,带出浑浊的水珠子,瞬间又没入泥土里。

他俯身背起颜霜的时候,那一刹那便有疏淡的兰香入怀,令她神思飘忽,目光模糊朦胧地盯着藏在他耳后的那一点小痣,昏昏欲睡。

次日醒来,颜霜便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竹楼里。

花草蓊郁,葳蕤生光,庭前有青绿的藤蔓蔓延着爬上窗台,绽出一簇又一簇的花朵,周遭尽是花与草,竹与木的清香。

生在血潭地狱的颜霜,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景致。

她更从来没有见过,如那青年一般动人的颜容。

他身着烟青长袍,立在花草繁茂的小石亭中,修长白皙的手指里握着一卷书,侧脸无瑕,好似美玉。

他的轮廓深邃,自有一种凌厉的俊美。

但偏偏他气质疏淡,好似带着一身的书卷气,温雅和悦。

颜霜看出他的原身,应是一株深谷里的兰草,道行不过百年,周身浅薄的灵气便是他已踏上漫漫修仙之路的最好证明。

而颜霜离开魔域之前,颜烈便交给她一颗敛息珠,那足以令她掩去自己身上的魔气,令她看起来与常人一般无二,所以那时,在他的眼里,她应该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踏上修仙之道,却资质平平的小修士。

那天,天色稍青,是云销雨霁之后,稍显阴沉的余韵。

可那时,他站在小石亭的石阶上头,回身瞧见立在竹廊里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时,他原本神情平淡的眼眸里便添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时的颜霜傻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朝她伸出手,看他向她勾了勾手指。

她方知,原来这株兰草,他是个哑巴啊。

后来宣纸上落下的风骨秀逸的“秋昀”二字,便是他的名字。

颜霜从未想过,她也会有痴迷红尘的一天。

这里和魔域一点也不一样,这里不再有赤/裸裸的血河,也不会有尸骨堆砌的九层恶塔每日都在发出冤魂诡异的哭和笑。

魔域不见天日,但这里每日都有天光倾漏,日月同辉。

秋昀纵容她的贪吃,也纵容她的贪玩,同她红尘一路,吹梦几洲,他与她同看千里日月,兼程风雨,仿佛真要踏遍这世间每一寸土地。

但秋昀最烦忧的,还是该想什么办法劝颜霜勤修术法,精进修为。

那或许便是颜霜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因为敛息珠,人间十年,从未有任何魔域的人找寻到她的踪迹,那时候颜霜心中切盼,若是身为魔女的自己,能够永远消失在这世间,就好了。

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世间万般,哪能件件如愿。

颜霜在人间偷来的这十年里,秋昀教会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教会她什么是世间千头万绪起,从来情思不由人。

那时的颜霜知道,父君期望下,她这把本该悬在四海九州所有人脖颈间的锋利刀刃,或许已经开始生锈了。

颜霜嫁给了秋昀。

在他们回到曾经相遇的那片竹林里时,颜霜此生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跪拜天地。

她嫁给了自己最喜欢,最喜欢的小兰花。

夫妻十年,颜霜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原本该是魔女,是魔域未来的女君。

她贪恋着凡世里的一切,沉溺在秋昀望向她的每一寸目光。

即便父君给她灌输的杀戮与血腥留给她的印象始终深刻,她或许也从来没有被人间那些所谓的善与恶而束缚,可她却甘愿,为了秋昀而洗净手上的鲜血,此生此世,再不杀任何一个人。

生而为魔,她要压抑自己喜欢血腥的本性并不容易,可她却甘愿那么做。

他说不可以,

那就不可以。

颜霜遇上秋昀的第二十年,原本幽静少人的那片竹林里多了一群宽衣博带,仙风道骨的神仙。

那时的颜霜才知道。

她的夫君根本不是什么深山里修行的散修,而是昆仑仙山神君座下,誉满三界的大弟子,剑仙秋昀。

他因旧友麒麟死于昆仑之事而耿耿于怀,他身受重伤,却自请离开昆仑,来到凡世里,隐去仙灵之气,试着去过一段普通的生活。

这一天,

颜霜魔女的身份,在昆仑神君那般强大如斯的存在面前,终于被毫不犹豫地撕破。

无论是颜霜还是秋昀,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说谎的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当做在这凡世里唯一的温暖,却原来,他们彼此都背负着自己的秘密。

昆仑神君在细数颜霜身上欠下的业债,她周身涌动的一簇簇业火证明着昆仑神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般真实。

自称是秋昀的师叔师弟的那些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对秋昀说:“她骗了你,她是魔女,她罪无可恕……”

那一瞬,颜霜在秋昀那样震惊又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甚至出现了幻觉,她垂眼去看自己的手,入目便是满手血腥,殷红刺眼。

那一天,

颜霜第一次听见秋昀开口唤她的名字。

他走近她,

那样缱绻又温柔地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脸颊的泪痕,却最终用那一把覆了霜雪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她的胸口。

颜霜的梦,从那一天就醒了。

世间传颂着昆仑剑仙杀妻证道的美谈,无人敢疑剑仙秋昀的道心。

而幸是秋昀的长剑刺穿她胸口的时候,剑气同样震碎了她胸前挂着的那颗敛息珠,魔域的人很快就找了过来,颜霜也因此而捡回了一条命。

重回魔域的颜霜忘却了她在人间爱过的那位夫君交给她的所有道理,唯独记住了恨。

饮恨多年,颜霜终于重新成为了她父君眼中的利刃,而她也终于在父君油尽灯枯的时候,获得了他的强大传承。

成为女君后的第一件事,颜霜便独上昆仑,于拭剑大会上,当着那许多神仙的面,如当年秋昀毫不留情地刺穿她胸口那般,她也一剑刺穿了他的腰腹。

她是存了要他死的目的。

可那时,烟云缭绕间,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抗,或许他早就已经注意到她,因为她在他的眼中,从来都是与众生绝不一样的存在。

可他,却一直无动于衷。

直到她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反抗。

在他一如曾经那般温柔的目光注视下,颜霜无知无觉,泪流满面,她握着剑柄的手,忽然发颤。

“你来了啊……”

他咳嗽着,鲜血流淌过他的嘴角,可他用指腹抹了一下,盯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血迹,却又笑起来,又像是叹息:“我好想你。”

“霜霜,你说我们,何至于此啊……”

他的眼底竟有了些许朦胧闪烁的泪意。

秋昀死在颜霜手里的那天,她知道,

她的小兰花,从未忘却她,也从来如此爱她。

是他刻意抢在昆仑神君前出手,虽一剑刺穿了她的胸口,却始终留着分寸,暗自用自己的灵力控制着剑气的流散,他不惜反噬自身也要小心翼翼地保下她的性命,并同时故意震碎了她的那颗敛息珠,好让魔域的人能够找到她。

可他却不知,那一日,她未能死在他的剑下,可他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却悄无声息地胎死腹中。

秋昀是昆仑的大弟子,他生来便具仙骨,是天生的神仙,昆仑给予了他无比重大的使命,他这一生便该为除魔卫道而活。

他的师门,他的师父,他皆不敢辜负。

可身为神仙的千年岁月里,秋昀越来越觉得仙界冰冷,从他最重要的朋友自仙堕成魔的那一刻,从他的师父毫不顾念地处死麒麟的那一刻,秋昀就变得很痛苦。

麒麟什么也没有做,他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危害苍生的事情,昆仑神君就已经处死了他。

秋昀甚至神仙与妖魔之间的那条深邃的沟壑,他也明白自己身为剑仙,便该守护昆仑,除魔卫道。

可他心里,始终有着一个心结。

遇见颜霜,对于他来说到底幸或不幸?秋昀早已经不愿意去想那么多。

或许从他暗自保下她的性命的那一刻开始,他的道心,便已经不稳。

这多年来,他活得麻木,脑海里循环往复的,还是他误落尘网的那二十年。

她是魔女还是凡人,在他心中,早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他爱她,便不能作为一个神仙而活在满天仙神的世界里。

若她真是当初那个资质平平的小修士,那该有多好啊……

秋昀曾经逼她修练,逼她看书,将自己寻来的天财地宝都赠予她濯洗灵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若重回昆仑,也必将要带着她一起走。

可到底造化弄人,他与她之间,原本就已经站在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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