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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琴音不断加快,越发铿锵,李归玉听着那琴声,便觉琴声如刃,一刀一刀切割在他和他记忆中洛婉清身上。

将他凌迟碎尸,把洛婉清一刀一刀打磨成他眼前模样。

那琴声中明明杀意,可他却听出疼。

洛婉清是那么怕疼一个人。

每次破了皮脸色都会白几分,她喝药嫌苦要吃糖,她连水都喝不了稍微烫一点的。

她其实是那么娇气的小姐。

她……

李归玉不敢多想。

众人听着琴音杀伐,逐渐听着王韵之身后琴音一个个中断,心志不坚者早已经断了节奏,根本弹不下去。

眼看人一个个走下去,郑璧月突然起身,抱琴而下,坐在了王韵之面前。

她抬手一拂长琴,起声,却是古琴中技艺最难的《潇湘水云》。

王韵之和她对视一眼,便降了音,开始配合郑璧月。

《潇湘水云》描绘的是潇、湘合流之处,望九凝山为云水所蔽,水云翻涌,大气磅礴。

这一曲暗喻山河残缺,时势飘零。不仅要求的技法高于广陵散,家国意境也会高上几分。

郑璧月一加入,洛婉清琴音顿时被压上几分。

洛婉清睁开眼睛,迎上郑璧月冰冷的目光。

一瞬之间,她突然很想问。

洛家的案子,到底是谁提出来?

她做过什么,她应当受到怎样的惩罚。

她盯着郑璧月,郑璧月也没有半分回避,杀意在郑璧月眼中流淌。

如果起初不过是想让这个小司使难堪,此刻她就是真的动了杀意。

一个死囚爬上来的女人,同洛婉清一样卑贱的女子,不过就是有了张脸——凭什么,和她抢?

李归玉乃王家子嗣,又有盛名在身,身为皇室荣耀深得盛宠,如今再得她郑氏扶持,未来高坐指日可待。

她不在乎李归玉,她也不爱任何男人,她只是要这世上女子最尊贵的位置。

她愿意垂怜李归玉,那是李归玉的福分,他竟然还敢看其他女人?

那她就把他所在意的人都毁了。

郑璧月心中又冷又怒,只想着。

他爱一个她毁一个,直到他乖乖成为她的傀儡。

洛婉清如是。

这个柳惜娘亦如是。

郑璧月杀意藏在琴中,云水崩腾而下,九凝山巍峨破云。

山河展卷,一瞬广陵散那些一人恩怨,显得如此渺茫卑微。

论琴技,郑璧月一直是东都一绝,除谢恒外无人出其左右。

洛婉清勉力跟了一段,便知继续下去,她无胜算。

她只有一首曲子有此技艺。

想到这首曲子,她不由得看了李归玉一眼。

李归玉静静端望她,似乎早已知是这样的结果。

对视片刻,她收回目光,拨响了音调。

什么都不如赶紧离开去找星灵完成任务重要。

不过是一首曲子。

她冷静想着,奏响了她在江南,同那倚栏女子特意学会的《越王剑》。

这首曲子鲜少人知,但技艺极难,她曾无数次为李归玉演奏,一遍一遍打磨。

这五年她不知弹奏多少次。

这音调一响,李归玉便笑起来。

他仰望着台上女子,熟悉的曲调,完全不同的曲风。

但她拨弦刹那,他便确定。

是她。

一定是她。

他眼里带了水色,死死盯着台上人。

洛婉清低头拨弦。

当年她不懂《越王剑》。

她不懂什么是灭国之恨,什么是卧薪尝胆,是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时候她只是因为他喜欢,她就学。

如今她终于懂了。

国恨家仇,杀伐不休,马蹄踩过潇湘江水,长枪斩破云水长河。

不同于聂政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越王剑以王道剑指江山,金戈铁马,不死不休。

她知道李归玉在看她,却不敢回视,只闭上眼睛,手指拨弄飞快。

曲调越发激昂,她在这被压抑着的绝望琴声之中,突然理解了李归玉。

仇人帐下羞辱十余年,还有什么不可舍?

最初定下之事已经付出这么多,哪里还有回头可言?

她一路扒皮塑骨走至今日,未来无论付出多少,能达到目的才不枉费过去。

而当年的李归玉,又何不是如此?

无事不可为。

无人不可舍。

洛婉清呼吸渐急,一时竟是什么都忘了。

只放纵琴声中的千军万马覆国而下。

然后呢?

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山河破碎的城墙之上,茫然看着天地。

她该去哪里?

不顾一切报仇,拼尽一生,等到此刻,她该去哪里?

她慌乱不知,走投无路。

琴声越发狂乱,李归玉静静凝望着她,心弦随她一起拉紧。

他救不了,他们都是溺水中人,谁都救不了谁。

她来了,她终于也还是走上和他一样的路,他不孤单。

李归玉在这琴声里有些疯癫笑着盯着台上之人,他想冲上去,想拥抱她,想欢庆这一刹的殉葬,想问她为什么来。

他笑着看着高处,谢恒亦是静静端望她,听着琴音,唤了旁边青崖:“取我的琴来。”

洛婉清琵琶声彻底压住全场,王韵之琴声率先乱下,抬手放在琴上止声。

郑璧月神色也难看起来,她勉力跟了片刻,然而洛婉清琴声却是完全没有了束缚,杀伐之意压顶而来,郑璧月琴声一乱,难以为继,她撑着颜面勉力收音,而这时,高台之处,却是一首江南小调传来。

再简单不过的调子,却一瞬将人带到江南春日,泛舟湖上,杨柳依依。

所有人抬头看去,却见谢恒坐在高台,横琴于膝。

夏日阳光从窗户外落下,公子神色温和,阳光落在白净如玉的手指,似是带了温度。

琴音袅袅,外间宾客也都起身。

“是谢灵殊吗?”

有擅琴者惊讶开口,谢毓书正端着酒杯闭眼听音,听到这话,立刻睁了眼,赶了回去,片刻后赶紧又跑回来,激动道:“是七郎!是他!”

“六年了。”有人震惊,“他终于碰琴了?”

“还废什么话,赶紧去看啊!”

其他院子的人闻得消息,纷纷赶来。

而高处谢恒什么都没想。

他拨弄琴弦,用那夜长廊倚栏用琵琶曲相赠的画面压住满眼血色。

时隔六年,他再抚琴。

他只想,他要接住她。

她不是勾践,更不是夫差。

天地不渡,神佛不亲,哪怕穷途末路,谢恒都会踩出路来,接她回到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