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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阴历六月里,重熙岛上的枇杷杨梅都要趴市了,只剩些晚熟的。向项给栗清圆去电话,要她有空来摘些回去,分给邻居再带些给孔颖家里头。

孔颖这周难得双休,心血来潮,说要去向女士那里尝尝糯米蒸排骨,顺便去隔壁阿婆那里买麻团包乌糯米加油条。

栗清圆一听,眉毛倒竖,一整个碳水大爆炸,“你少吃点黏食吧,难消化。”

孔颖无所谓,“所以要你陪我去多逛逛啊。”

栗清圆在重熙岛上出生、长大,对于这个东西两头码头,满打满算一天脚程就能逛完的江心小岛,她乡下人的自觉,没什么可逛的。

孔颖不觉得,她喜欢栗清圆的拐点就在于那年她邀请孔颖来岛上作客。

孔颖说,没上岛之前,她们眼中的栗清圆又娇气又滴气。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两条淑女麻花辫,永远穿着过膝的连衣裙,她是班上第一个外裙里还穿衬裙的女生。永远有男生来他们班佯装找谁,最后总要看栗清圆几眼。班上有次集体文具失盗了,隔壁班级有个男生来挑衅的时候,栗清圆作为风纪值班代表,驱除他们出去,被那个痞子男学生掐了下脖子。结果,他们班上的男生蜂拥上去,一整个大乱斗。

总之,那些年,栗清圆是公认的天之骄女,成绩优异、长相出众,连性情都无可挑剔的温和可人。

她属于,你无理欺负她,她都要先礼后兵的那种教养。

孔颖私下嫉妒过栗清圆:矫情。

但又无比羡慕她可以收获如此多的艳羡目光。

栗清圆的爸爸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妈妈是个厂二代、拆二代,自己做生意,彪悍又泼辣,还有个做外交官的舅舅。

班上多少女生喜欢她,就有多少女生排挤她。

孔颖那时候没觉得自己是个骑墙派。她只知道,与栗清圆一道挽手弯,能认识很多她平时连话都说不上的男同学。

尽管栗清圆并不多理会那些男生。

直到五年级上学期期末考结束,栗清圆的成绩依旧稳定的前三名,也是毫无疑问的四名三好学生之一。

那天拿回成绩单后,班上后排的学生在议论什么,孔颖在发暑假作业的时候才听说到,栗清圆的爸爸出事了,他开刀开死人了,没准要坐牢的。她妈妈也不要她爸爸了,正在办离婚。

栗清圆可能要办转学,跟她妈妈生活。

那天的栗清圆是由舅舅接走的,孔颖看那遥遥开走的名贵轿车,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面觉得这样破碎的栗清圆好像挨她更近了点,一面又拿努力汲取的善良驱走这些邪恶的念头。栗清圆明明把她看作再真诚的朋友不过了,她有什么都想着跟孔颖分享;孔颖每一次生病请假,栗清圆放学回去一定要给她打电话问候她怎么了,再把当日的作业一一告诉她,连同笔记都给孔颖多记一份。

比起栗清圆父母的那些变故,孔颖觉得她要失去一个朋友来得更难过些。回去后,孔颖明明成绩不差,即便没能拿到三好,爸爸也安慰她,不是咱们不优秀,而是有限的奖励就那几个,今后这样的竞争还有许多。我们总要承认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比我们更优秀的人啊。别沮丧,更不能狭隘,继续努力。

孔母从小颖口里听说了栗家的事,自然向着女儿的口吻,说有钱人家总要有些东西不牢靠的,这种女高男低的婚姻长远的能有几个,都要吃官司了,不离干嘛,早离早安生。

孔颖觉得刺耳,顿时暴跳起来,怪妈妈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孔母也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女儿,再听小颖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栗清圆想的嘛,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要怪到孩子头上来。你们爱孩子总要有一二三的条件,而我们爱你们,别无选择,你们晓得吗?

新学期过去没多久,孔颖给栗清圆打电话,说想去找她玩。

栗清圆在电话那头哭了一场,最后,搭轮渡出来,认真来接孔颖。那天她哑着嗓子,一脑门子的汗,一字一句再认真不过的话,孔颖至今记忆犹新。栗清圆说她怕,怕孔颖来找她玩,然后坐轮渡不小心掉到江里去。

孔颖笑了,你比我妈还小心咧。

栗清圆耷拉着脑袋,认真回应伙伴:我才不是你妈妈。

暮春之际,那天出奇的热,密不透风得程度。

轮渡很慢,浆机嘟嘟作响。趴在舷窗上的孔颖问清圆,江的那头是什么?

栗清圆:还是江。还有河豚和螃蟹。

孔颖笑歪了。那天下了轮渡,她快哉地在重熙岛上逛了半天,吃吃喝喝,她们还去寺里拜菩萨。也是那时候孔颖才知道,重熙寺对岛上的居民都是免费开放的,后来的很多次,孔颖带朋友去游观,都是拿的栗清圆身份证,每次都能省好几张票钱。

两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跪在蒲团上,尽管她们已经知道这个世上无神也无鬼。但是神佛的信仰在于什么,在于,心诚则灵,在于此心安处是吾乡。

栗清圆那日许的愿:

妈妈爸爸还有小舅,都好好的。

其余的都是封建迷信,她不求了。

孔颖知道她为父母的事正失意呢,但是,菩萨面前,到底孩子气,“你不想你爸妈再和好么?”

栗清圆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的意味,“有些事是求不来的。”

两个再虔诚不过的孩子,在佛祖的脚下交换心思。栗清圆告诉孔颖,她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其实她妈妈脾气很差,有时候我宁愿他们分开吧,孔颖,我是不是太坏了。我想着他们分开,爸爸就不要受妈妈的气了,可是我又恨爸爸,他一点不懂妈妈。妈妈如果不爱他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抽烟,她的手都是抖的,眼泪能把烟浇灭。

孔颖看着栗清圆哭得难以自抑,手足无措极了,本能地去抱抱她,说不要紧的,他们只是离婚了嘛,只是分开生活而已。我父母没有离婚,可是他们也天天互相看不惯,我搞不懂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架吵的。我妈平时听我嘴里半个脏字都要把我嘴撕豁掉,可是她骂起我爸来,真的,我都在怀疑她还是不是我妈。瞧吧,清圆,大人都是一样的。

栗清圆即便毛着一头发、哭红了眼,即便拿纸擤鼻涕都是好看的。像个受尽委屈的洋娃娃,她一时破涕为笑,说孔颖有时讲话很像她舅舅。

她们一路从重熙寺出来,寺庙在整座小岛的中轴线上。之所以寺庙对岛上土著居民免费开放,也是因为沧海桑田的这些年来,岛上尚佛礼佛的代代人民都有份保护修缮这份历史的遗产。至今,每年浴佛节、观音诞,岛上还是会有最淳朴的酬神、捐赠、抢烧头香的仪式节目。

重熙寺东南方向有条街叫禹畴街,那条街很短,隐秘而安静。短街严格意义上只有一栋居民屋宇。每年春天到夏天,那栋从不见门打开也不见任何踪影的气派洋楼庭院里,浓墨重彩的三角梅,她们开得耸立、茂密,生机盎然到文采稀薄的人词穷。

栗清圆和孔颖只会站在院墙外齐声,哇哦。

是的,栗清圆每回经过这栋房子依旧会不禁好奇,这里头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岛上上年纪的人说,这里早年是荒着的,院子里的草长到从墙头伸出来,文革那会儿里头吊死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楼房里里外外修葺得井井有条也屹立肃杀。传言越传越离谱,最后说是里头该是关着哪个落马下来保外就医的政要人员。

总之,生人勿近。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两个小姑娘变作了她们口中的大人。孔颖坐在老妖精楼房对面的亭子下歇歇,不行了,她腿都走肿了。

栗清圆替她拿着手里的臭豆腐,一面往嘴里送,一面催她快走吧。她一身汗,天也阴得快,没准要下暴雨。

孔颖摆起来,无所谓了,下就下吧,反正她是走不动了。

再看对面葳蕤参天的三角梅,那玫红灿烂到叫人破次元。有种恍如隔世的喟叹。

她们就买了一份臭豆腐,还剩两块,栗清圆端着盒子问伙伴,“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掉啦。”

孔颖摇摇头,示意你吃吧。

暴风雨前总有一段诡异的安静,安静过后,风卷着尘,一时顶天立地的作孽痕迹。

孔颖讥笑,“你总算没人管了是吧。话又说回来,两个吃不到一块的人,我始终不觉得是什么牢靠的缘分。”

说清圆和季成蹊呢。

栗清圆看上去淑女、高知,但她其实很俗,通俗的俗。她母亲约束她的那些,一离开向女士视线,她总要叛逆地索取回来。尤其是她时常高密度高集中的工作调性,每次闲索下来,她总是贪恋那些重油重盐以及肉类食物。

栗小姐的诉求口吻,我不吃这些,我姨妈不稳定且情绪也不稳定。

那晚从客户车上下来,她在路边等到了季成蹊。

终究,她也没有上他的车子。季成蹊从车里下来往她伞下钻的那一刻,栗清圆开口就是她一整天控油控糖以及没有优质蛋白质补给缘故的情绪暴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有人拿我家人来威胁我。”

季成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乃至是女友无理取闹为难他的无奈口吻,“我也不想,圆圆,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然后呢?”他不知道的是,过去成百上千的两个小时,只是栗清圆拿独处安慰消化掉了。

“我想见你,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季成蹊,你无耻。”

“是。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我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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