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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哑的声音里有种疲倦的温柔。

——

等到旺叔情绪平复,在?札姆的照顾下开始吃饭,时序独自走出小院。

祝今夏犹豫片刻,跟了?出去,看见他吞云吐雾的现场。

“不是说?旺叔不让抽吗?”

时序回?头看了?眼窗里的光景,自嘲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打得?断我的腿?”

“我看他刚才情绪失控,动起手来也挺有劲儿的。”祝今夏故意说?,“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要是趴那儿不动,我赌还是能打断的。”

时序笑了?,祝今夏松口气。

看他抽得?厉害,她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呛得?死去活来。

时序夺回?去,“烟不好,别抽。”

“那你还抽?”

“找个?宣泄口。”

祝今夏再度拿回?烟,用脚踩熄,“宣泄口多了?去了?,用不着抽烟。来吧,你说?,我听着。”

可惜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

祝今夏也不催促,抬头看天,竟瞬间怔住。

昨夜来时,天已?黑透,如今红日初升,晨辉遍洒一地,才看清外间的光景。她一时词穷,竟难以描绘这天地,仿佛和旺叔一样,只剩下对色彩的本能感知。

蔚蓝苍穹之下,红日艳丽似火,青山苍翠欲滴。贫瘠破败的小院之上,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

她深吸一口气,被冷空气沁得?一阵激灵。

时序就在?这时候开口。

他说?:“我们都叫他旺叔,但他从来都不只是旺叔。”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父亲》,他永远是主人公。父亲节买礼物,他是唯一的收件人。考了?第一名,想?分享的人只有他。生病了?,烧糊涂了?哭喊着的人也是他。”

“变成孤儿那天,他带我去镇上花钱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一边给我搓泥,一边笑话我说?,小子,看样子是没受过?什么苦啊,细皮嫩肉跟个?姑娘似的。”

“他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干重活儿的料,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飞出大山,回?你们城里去。”

“后来他把我带回?这山上,说?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好歹是个?家。我人小,多一个?不多,以后就跟着他。他人穷,养不了?多好,但指定饿不死。”

他给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带他放牛,教他骑马。

他手把手教他写字,虽然没过?两年就察觉出这小子是个?天才,他很快就束手无策,可那些过?往,那些启蒙,无一不是时序成长历程里最牢固的起点。

术业有专攻,旺叔语文水平没多好,在?这山里勉强够用,教时序的古诗词都是最基础的——

喝酒时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时序就得?答出“欲饮琵琶马上催”。

答出来了?,奖励一口酒,看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爷俩一起哈哈大笑。

吃饺子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旺叔边笑边举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饺子,说?小子,有得?吃就别嫌弃,咱藏族人不兴吃这个?,要不是为了?民族大团结,哼哼,谁费这劲儿给你做花活儿呢?

包汤圆时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节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是没有过?心上人,可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没能结婚,把自己奉献给了?大山。

他没有孩子,可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孩子,个?个?都叫他旺叔。

他穷苦,窘迫,不懂为官,不曾揽权,可这一路上,是他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

时序的话被风吹散,显得?语焉不详。“醒不来也好,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能清醒着容忍自己变成这样?”

风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

“嗯?”

“昨晚你不是问我,札姆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吗?”

“嗯。”

“她停学的原因,和我从北京回?来的原因一样——旺叔的病情发展太快,医生说?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会?儿,后来很快就没多少清醒的时候,现在?如你所见,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可一来医生反馈,现有的医疗水平没法治愈阿兹海默,二来老头子倔,不管是醒着还是不清醒时,都坚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赶在?他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之前,我们都回?来了?。”

在?这群小孩的生命停摆时,是旺叔拨动指针,推动着他们继续前行。而今,在?他所剩无几的残缺人生里,他们也给自己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离开了?北京。

离开了?地科院。

离开了?前途无量,也离开了?风光无限。

他们静默良久,谁也没说?话,只剩风在?吹。

最后祝今夏问:“大好前程,就这么放弃了?吗?”

时序说?:“人总要有所抉择。”

“你选旺叔?”

“我选旺叔。”

“万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来岁的人,停摆两年就没法东山再起,算个?屁的天才。”

她也笑了?,说?“时序,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应你这狂得?无法无天无边无际的样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准备没法东山再起。”

“要真没法东山再起呢。“

“那就当个?普通人吧。”他没所谓地笑,“只可惜我叫时序,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是真狂啊。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这山间云卷云舒、风起云涌,日光被遮住又出现,出现又消失,就像他眼角透亮的光,太过?短暂,像个?错觉。

可这世间很多东西,包括生命在?内,正因短暂,才更动人。

她望着他,想?着旺叔,想?着生老病死,也想?着自己这段注定短暂,终将结束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