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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毕娑收拾好行装,安排车马,去佛寺见瑶英。

院中花墙木架爬满交缠的藤蔓,翠绿的枝蔓间果实累累,葡萄还未成熟,不过颗颗饱满圆润,晶莹透亮。

毕娑抬手摘下两串葡萄,送进屋中。

瑶英跪坐在长案前,眉头轻蹙,面前摞了一大堆经书。

毕娑不禁轻笑:“王让你看的?”

瑶英点点头,一笑,推开经书,直起身,示意毕娑落座。

守在屋中角落的谢鹏垂首退了出去。

毕娑坐在毡毯上,目光飞快睃巡一圈,屋中陈设还是原先的样子,没有添设罗帷锦帐、宝榻软衾,只多了几口装满书册的大箱子。

文昭公主是一位很能吃苦的公主,不管身处何地都能随遇而安。

毕娑担心的正是这个,既有绝世美貌,有小娘子的妩媚娇柔之态,有王室公主的明艳洒脱,还有坚韧的风骨,他欣赏这样的女子,因此也更害怕文昭公主接近罗伽。

他怔怔地出神,瑶英看他一眼,问:“将军,摄政王不便见我?”

毕娑回过神,咳嗽一声,道:“摄政王有要务在身,不便见公主,公主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为公主传话。”

瑶英沉吟了一下,苏丹古行踪诡秘,重要政令都由亲兵传达,她想见对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有些话和毕娑说也是一样的。

“将军那晚抓住的北戎人都送回北戎了?”

毕娑摇头:“还没有,我今晚出发去北戎,亲自押送他们。”

瑶英一愣:“将军要亲自押送他们?”

毕娑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罗伽亲笔写的那份国书的事:“是,我亲自送他们回北戎,他们的王子护卫出现在王庭王宫,北戎可汗得给王庭一个交代。”

瑶英没有多问,道:“我正想和将军商量这件事,那几个北戎人可以派上大用场。”

毕娑挑眉。

瑶英迎着他审视的视线,大大方方地道:“我曾受困于北戎营地,听说了许多北戎王室的隐秘。海都阿陵是瓦罕可汗收养的异族人,瓦罕可汗的几个儿子和他不和已久,可汗也对他生了忌惮之心,王室内部矛盾重重,将军如果能好好利用那几个北戎人,可以加深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之间的隔阂。”

毕娑双眼微眯,看瑶英的眼神和往常大不一样:“公主怎么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可汗之间已经起了隔阂?”

瑶英轻笑:“此前佛子急需水莽草,将军亲去北戎讨要我的嫁妆,瓦罕可汗是不是当场就答应将嫁妆返还,还斥责了海都阿陵?”

毕娑摸摸下巴,道:“不错。”

瑶英笃定地道:“若是其他王子夺走我的嫁妆,将军前去北戎讨要,瓦罕可汗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送回嫁妆。”

毕娑回想当天的情形,点了点头:“确实,瓦罕可汗对我非常客气,还当众叱骂海都阿陵……”

他眼睛一亮,抚掌轻笑。

“瓦罕可汗这是借着我们王庭故意打压海都阿陵!”

北戎人崇拜强者,野蛮不化,一天之内可汗之位易主的事屡见不鲜,谁更强大,谁就能成为新的可汗,父子兄弟之间也是如此。因此王室内部亲情淡薄,每当老可汗死去时,部落就会因为争权夺位发生剧烈动荡,强大帝国可以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壮大,荡平草原,也可以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一蹶不振。

瓦罕可汗渐渐老去,海都阿陵年轻力壮,又不是他的亲侄子,老可汗已经开始防备海都阿陵了。

毕娑兴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道:“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也许瓦罕可汗是在迷惑我。”

瑶英颔首,“也许如将军所想,瓦罕可汗老谋深算,当时只是在迷惑将军,但是后来就不一定了,海都阿陵此次出使王庭,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假。”

毕娑眯了眯眼睛:“喔?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瑶英一笑:“将军,假如你是海都阿陵王子,手握重兵,南征北战,野心勃勃,你会在王庭和北戎订立盟约之后,一而再再而三为我这样一个女子挑衅王庭吗?”

毕娑怔了怔,目光落到瑶英脸上:“公主貌若神女,海都阿陵对公主势在必得。”

瑶英神情平静:“是,海都阿陵将我视作他的猎物,不过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冷静的猎人不会为了猎物只身犯险。”

毕娑看着瑶英,眼神渐渐起了变化,不禁正襟危坐,神情也更加严肃。

“公主的意思是?”

瑶英缓缓地道:“我对海都阿陵有几分了解,他粗中带细,抱负远大,绝不是为一个女子不顾大局的人,他这是在迷惑瓦罕可汗和可汗的儿子,让瓦罕可汗放松警惕。”

她敢这么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书中的海都阿陵骁勇善战,迅速崛起,引来其他王子的妒忌和瓦罕可汗的猜忌。王子们设伏陷害海都阿陵,他中了计,险些惨死在乱刀之下,身边最信任的亲兵死了大半。

伤好以后,海都阿陵隐忍蛰伏,假装因为受伤瘸了腿而自暴自弃,足足一年多,他都坚持一跛一跛地走路。之后他在一次征战中掠夺了几个北漠美人,其中一位妇人有第一美人之称,妖娆妩媚,擅长房中术,他整日和妇人在帐中厮混,沉溺风月,荒废军务,部下谏言,他提刀就杀。

瓦罕可汗父子见海都阿陵成了废人,醉生梦死,众叛亲离,出入都离不得美貌妇人,渐渐放松了对他的戒备。

后来,海都阿陵带兵闯入牙帐,亲手杀了瓦罕可汗,屠尽北戎王室,成了新的北戎可汗。

瑶英在北戎营地的时候,北戎王子和海都阿陵之间已经多次明争暗斗,她干脆添了把火,引诱其他王子动手抢夺海都阿陵的战利品,加剧冲突。之后毕娑带信找瓦罕可汗讨要嫁妆,她又在信中埋了些机关,让北戎可汗对海都阿陵心生警惕。

现在北戎王室内部必定剑拔弩张。

瑶英轻声道:“海都阿陵不是为美色所惑之人,他和瓦罕可汗父子肯定爆发了冲突,所以故意出使王庭,夜闯王宫,让瓦罕可汗以为他是一个为了女子头脑发昏的蠢材。”

说完,她笑了笑,“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正好将军要去北戎牙帐,将军可以留心观察,看看海都阿陵和其他王子是不是已经矛盾重重。”

毕娑心头震动,愣了半天,点点头。

“假如一切如公主猜测的那样,我可以从那几个部下入手,破坏海都阿陵藏拙的计划,让瓦罕可汗对他更加警惕。”

瑶英抚掌低笑,这正是她想和毕娑商量的事:“不管海都阿陵是真的一时冲动才夜闯王宫还是另有打算,将军都可以趁机生事,如果我猜错了,将军可以随机应变,比如让瓦罕可汗以为海都阿陵王子和王庭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如此一来,瓦罕可汗即使从未对海都阿陵起过忌惮之心,也要怀疑他了。”

毕娑眼睛猛地瞪大。

文昭公主居然能想出这么毒辣的计策!

假如北戎王室风平浪静,他们就离间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

假如北戎王室风云暗涌,他们就添柴加火,让那把烈火烧得更旺。

总之,不管海都阿陵为什么出使王庭,文昭公主都要把海都阿陵拉下水,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彻底搅乱北戎王室!

毕娑的神色太过惊恐,瑶英一脸莫名其妙,解释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也,我们提醒瓦罕可汗提防海都阿陵,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削弱北戎,让他们自顾不暇,也是避免战争的兵法之一。”

北戎挑拨离间,煽动中原各国开战,想趁虚而入,巧取豪夺,她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瑶英说完,直起身,郑重朝毕娑行礼,道:“我并非王庭人,寄居圣城,本不该插嘴议论此等大事,只因和贵国一样面临北戎的威胁,所以才大胆说出心中所想,还望将军不要见怪。将军只当我年幼无知,信口胡说罢。”

毕娑手心微微出汗,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扶起瑶英:“公主是王庭贵客,这些话,你知我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瑶英淡淡一笑。

她不在乎毕娑怎么看她,只要建议能派上用场就行。

毕娑忽然问:“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向王谏言呢?我只是中军将军,所有决策都必须经过王的准许。”

瑶英眨了眨眼睛,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的狡黠俏皮:“不瞒将军,法师何等高洁人物,对着法师,这等阴谋诡计……我有些说不出口。”

昙摩罗伽就像临风而立的一朵莲,清冷高贵,和他讨论这些事,他会不会眉头一皱,把她赶出佛寺?

毕娑呆了一呆,随即朗声大笑。

“你把王当成什么了?他可是王庭君主……”

笑了一会儿,毕娑心头的忧虑也散去几分。

罗伽说的不错,文昭公主对他没有恋慕之心,只有纯粹的敬仰和感激。

罗伽总是这么清醒理智,从不为表象所迷惑。

不论他是罗伽,还是另一重身份。

毕娑起身离开,走到长廊时,又猛地转身,身子探进屋中:“公主,有句话你说错了。”

瑶英抬起头:“嗯?”

毕娑认真地道:“海都阿陵南征北战,野心勃勃,王庭和北戎订立盟约,他为了夺走公主一而再、再而三挑衅王庭,未必完全是做戏。”

瑶英摇头失笑。

她天生丽质,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加上又是李家女公子,即使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很快名满中原,爱慕她的纨绔公子多如过江之鲫。

每当她骑马出游,那些世家儿郎争相打马追逐,只为多看她几眼。

郑景,薛家五郎,裴家公子,卢家公子,崔家公子……李德的部下,谢家的亲兵……

很多人倾慕于她的美貌。

瑶英相信他们的恋慕发自内心,不过那又如何呢?

她生于乱世,成长在世家门阀之间,明白有些东西远比美色更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那就是权势。

为了爬上权力的顶峰,男人可以抛却一切。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英豪辈出的时代,男人忙于逐鹿争权,美色对他们来说只是征战之余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只要能黄袍加身,天下尽在掌中,何况美人乎?

李德追封唐氏为后,世人感叹他对糟糠之妻的深情厚意,全然忘了他当初为巩固势力毅然抛弃唐氏。

李玄贞和朱绿芸痴缠多年,甘愿为朱绿芸而死,却还是为了太子之位迎娶世家女郑璧玉。

海都阿陵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停下征伐的脚步。

他的每个举动都是为了他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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