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书1kanshu.net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摆摆手,说道:“哦,女四书——他跟你说的是女四书里的哪本?”

周翡没好气道:“《女诫》。”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没料到自己找来的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先生,一时有些无话可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女诫》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大家闺秀大抵都念过,可周翡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蜀山四十八寨占山扯旗,做的是打打杀杀“没本”的买卖——乃北都“御赐亲封”的大土匪。到土匪窝里给小土匪讲《女诫》?这位孙先生也是颇有想法。

“来,跟爹说说。”周以棠对周翡说道,又转头咳嗽了两声,“你先起来。”

李瑾容对他没脾气,低声劝道:“去屋里吧,你病没好,别吹了风。”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李瑾容会意,略有些勉强地点了下头道:“那行吧,你们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孙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来,额角疼出一层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当家慢走。”

李瑾容态度才软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着挑衅,她当即柳眉一竖,又要发作。周以棠生怕她们俩掐起来没完,连忙咳出了一段“长篇大论”,李瑾容的火气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眼不见为净地大步转身走了。

等李大当家走了,周以棠才柔声问女儿:“疼不疼?”

周翡被这句话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还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脸,硬邦邦地说道:“反正没死呢。”

“什么狗脾气,跟你娘一模一样。”周以棠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后脑勺,忽地又说道,“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谋逆篡位,当年文武官员十二人拼死护着幼主离宫南下,以天堑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后昭,自此南北二朝兵祸连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这个毛病恐怕改不了了,聊天侃大山也得来个“起兴”,也就是讲正题之前要先东拉西扯一段,这会儿听他莫名其妙地讲起了古,周翡也没有出言打断,十分习以为常地木着脸听。

“各地不平者纷纷揭竿而起,可惜都不敌北都伪朝鹰犬,这些人里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于是伪帝曹贼挥师入蜀,自此将我四十八寨打成‘匪类’。你外公乃当世英豪,听了那曹贼所谓的‘圣旨’,大笑一通后命人竖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占山王’,干脆坐实了‘土匪’二字。”周以棠话音一顿,转身看着周翡,淡淡地说道,“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为了告诉你,哪怕头顶着一个‘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草寇强梁之流,不要堕了先人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说话未免中气不足,总是轻轻的,严厉不起来,可是在周翡听来,最后这几句远比李瑾容那几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气,又问道:“先生讲了些什么?”

这位孙老先生是个迂腐书生,因嘴欠获罪——他痛骂曹氏伪帝的文章据说能集结成册,于是被伪朝缉捕追杀,幸而早年与几个江湖人有些渊源,被人一路护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见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着留他在寨中当个教书先生,不求出状元,只要让年轻弟子们识几个字,将来出门大白话的信能写明白就够了。

周翡从小是周以棠亲自开蒙的,虽有“名师”,但自己读书不大走心。去年冬天,周以棠着了点凉,一直病到了开春,也没什么精神管她,李瑾容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着她去老先生那儿听讲,谁知还听出娄子来了。

周翡低着头,半天,才老大不情愿地说道:“我就听他说到‘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什么的,就走了。”

周以棠点头道:“哦,你也没听几句——我问你,此‘常道’说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那谁他娘的知道?”

“出言不逊。”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随后又道,“明其卑弱、明其习劳、明当主继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周翡没料到他还知道这些谬论,便皱眉道:“当今天下,豺狼当道,非苍鹰猛虎之辈,必受尽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个灯笼!”

她说得像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触,周以棠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连蜀山也未曾出过,也敢妄谈天下?还说得一本正经的……从哪儿听来的?”

“你说的啊,”周翡理直气壮道,“你有一次喝醉了酒说的,我一个字也没记错。”

周以棠闻言,笑容渐收,有那么片刻,他的表情十分复杂,目光好像一直穿过四十八寨的层层山峦,落到浩瀚无边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间。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即使是我说的,也不见得就是对的。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当个鹰狼之徒,也比做只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周翡似懂非懂地一扬眉。

“我没有让你当坏人的意思。”周以棠颇为自嘲地笑道,“只是做爹娘的,总希望自家孩子聪明,别人家的都傻,自家的厉害,别人家的都好欺负——这是你父亲的心。孙老先生……他与你没有什么干系,寻常男人看女人,自是想让天下女子都德容兼备,甘心侍奉夫婿公婆,卑弱温柔,不求回报,这是男人的私心。”

这句周翡听懂了,立刻道:“呸!我揍得轻了。”

周以棠弯了一下眼角,接着道:“他一把年纪,自流放途中逃难,九死一生,到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落草为寇,他会不明白弱质难存的道理吗?只是如今对着你们这些孩子,那老先生也想闭目塞听一会儿,拿这些早就乱了的旧纲常来抖抖灰,做一做白日梦……这是老书生伤今怀古、自怜自哀的心,有点迂腐就是了。你听人说话,哪怕是通篇谬论,也不必立刻拂袖而去,没有道理未必不是一种道理。”

周翡听得云里雾里,又有点不服气,但是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再有,孙先生年事已高,人也稀里糊涂的,你与他计较,本就不该,”周以棠话音一转,又道,“更不用说你还出手伤人,将他吊到树上……”

周翡立刻叫道:“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没半夜三更起来扒他衣服,这缺德事指定是李晟那王八蛋干的!李瑾容凭什么说我手段下作?她侄子那手段才下三烂呢!”

周以棠奇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同她说?”

周翡没词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李瑾容越是揍她,她就越是要跟她对着干,连辩解都不愿意。

李晟是周翡二舅的儿子,比她大几天,自幼失怙,与胞妹李妍一同被李瑾容带在身边养大。李家寨尚未长大成人的一代中,大多资质平平,只有周翡和李晟最出挑,因此两人从小就针锋相对地互别苗头……不过这是在外人看来。

其实周翡自觉没怎么针对过李晟,甚至对他多有避让。周翡记事很早,在大人们说话还不会避着她的年纪里,对一些大事就模模糊糊地有些印象了。这些大事包括小时候她娘笨手笨脚地给她洗澡时拉掉了她一个关节,好像倒不怎么疼,就记得她娘吓得一边哭一边给她合上了。还包括他爹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冬天里大病一场,险些死了,那时候还没长出白胡子的楚大夫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对她娘说:“把这孩子抱进去给他看一眼吧,万一熬不过去,他也放心。”

以及四十八寨中的三寨主叛乱……

那天满山都是喊杀声,周遭的血气仿佛凝在了半空,周翡记得自己被一个人紧紧地捂在怀里,那个人怀抱宽厚,不过不大好闻,有股浓重的汗味,恐怕不是很爱干净。他把她送到了周以棠那儿,在抓住她爹冰凉的手的时候,周翡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她猝然转头,看见那个将她护送来的人后背上插着一把钢刀,血流了一路,已经凝固了。

周以棠没有挡住她的眼睛,就让她真真切切地看,直到十多年后,周翡已经记不清那人的脸,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流血的后背。

那个人就是她二舅,也就是李晟的父亲。

因为这件事,李瑾容一直对李晟、李妍兄妹多有偏向——吃穿之类日常的小事都要让着李妍,那倒也没什么。她小,是妹妹,应该的。小时候他们仨一起顽皮闯祸,其实基本都是李晟那小子的主意,但背锅挨罚的从来都是传说中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周翡,这也没什么,反正她也不是全然无辜。

等到再长大一点,一起在李瑾容手下学功夫之后,周翡就没从李瑾容嘴里得过一句“尚可”,反倒是李晟,哪怕偶尔胜过她一次,都能从李瑾容那儿讨到各种奖赏。

诸多种种事情,不一而足,总而言之,那俩都是李家亲生的,周翡是捡来的。

周翡偶尔会觉得很委屈,可她心里也知道这偏向的来由,委屈完想起她二舅,也就放下了。再长大一点,她还学会了放水。私下里无论怎么用功,表面上都不再跟李晟争什么高下,平日里喂招也好,比试也好,她都会不着痕迹地留几分手,保持着两人水平差不多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