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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倏地一震,扭头望去,却没看见喊这话的人是谁。

仇天玑听了,鸟样的五官舒展开,似是十分满意地笑了笑,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过了,过了。”

然而周遭被他一番指鹿为马的嫁祸鼓动得群情激奋的百姓却已经被勾起了一腔暴虐,越是听人说“过”,便越是闹得沸反盈天。

仇天玑大笑道:“好,顺应民意!将这些贼人鞭尸于市!”

谢允蓦地便要上前,却被白先生一把拽住。

谢允用力一挣。

白先生附在他耳边道:“三公子少安毋躁,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招架贪狼和禄存两大高手,逝者已矣,待我们荡平伪朝,沉冤终有昭雪一日,何必急于这一时!”

谢允面颊紧绷,隔着薄薄的人皮面具,几乎能看出他额角的青筋来。良久,他忽然几不可闻地问道:“白先生,霍家堡本为江湖门派,就算将四下杂门小派收归一统,本也不过是些逞凶斗勇之徒,为何会突然屯兵养马,大肆敛财?霍连涛自以为搭上了谁的船?”

白先生一愣。

谢允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一双如电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的皮肉里。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我家公子到此地时日尚短,虽然确实跟霍家堡主有联系,那也不过是出于同仇敌忾对付曹贼之心。再者霍家堡鱼龙混杂,其麾下有什么人,有什么作为,我家公子也并不知晓,这……”

谢允轻轻地哂笑一声,打断他道:“您不必对我解释,谁还没几个‘不体面’的江湖朋友呢?您只要自己心里清楚,此时台上被鞭尸之人担的是谁的罪过就是了。”

白先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只好讷讷无言。

仇天玑命麾下黑衣人将客栈中横死的几十具焦黑的尸体抬了出来,并排摆在长街上。旁边的沈天枢却倏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贪狼组的黑衣人眼看情况不对,忙紧随其后,两侧侍立的北斗黑衣人登时“呼啦啦”少了一半。

仇天玑目光阴沉地看着他的背影,继而恶狠狠地一抬手。

他手下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分开两边,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场,刚开始没人敢动,直到一个流民模样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先是在一具尸体上踢了一脚,随后他面露仇恨与狰狞神色,疯了似的用力踩、跺……

仇天玑高举双手,一只猎鹰呼啸着落在他小臂上,振起的翅膀凛凛带着锋锐的杀机。他大声道:“反贼同党尚未肃清,有再立功者,依然赏金三百!”

有一个开头的,很快有效仿的,夹道的百姓中,有亲友或自己被木小乔他们那一拨人迫害过的,有单纯为别人义愤填膺的,有跟着凑热闹的,还有惦记着方才那黑衣人托在手中的三百两黄金的……诸多种种汇聚到一起,好生大快人心。

白先生伸手一拉僵立原地的谢允:“三公子,走。”

谢允一动不动。

白先生:“三……”

“等等,”谢允艰难地说道,“我……我一个朋友现在或许也在城中,我怕她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他眼睁睁地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闹剧,随着日照偏西,长街上疯狂的人群终于宣泄够了,渐渐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摊令人作呕的残渣,而天色却已经晦暗了下来。两侧的黑衣人紧张戒备了一天,这会儿依然不敢散去,还在等仇天玑的命令。

仇天玑缓缓地抚摩着老鹰的脖子,没钓到自己想要的“鱼”,面色阴晴不定,一个禄存组的黑衣人走过来,低声请示道:“大人?”

仇天玑其实跟沈天枢和童开阳不是一路,他是特地追着吴家人来的,刚开始听说吴家人暗中联系上了四十八寨,仇天玑还有点如临大敌——四十八寨群山林立,里面更是高手如云,这些年来,就像一只叫人无处下嘴的刺猬,人一旦遁入其中,再要挖出来可就难了。可谁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布置下去,好不容易在客栈困住了“大鱼”,刚一动起手来,仇天玑就发现其中并无顶尖高手。为首的那青年怕是尚未满而立之年,不过就是个年长点的晚辈带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崽子。

此时华容城内外戒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仇天玑料定了他要找的人仍隐蔽在此,这才想出这些阴损主意逼他们出来——但凡少年人,大多忍不了仇、忍不了污名、忍不了辱,谁知他在这儿将闹剧轰轰烈烈地演了一天,那隐蔽的人却连影子都没有,全然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好不尴尬。

“我还道李瑾容不知道有‘那东西’,方才派了几个小崽子出来,不料倒是小看她了,叫她在我眼皮底下玩了个金蝉脱壳。”仇天玑沉吟片刻,认定了那暗中隐匿的人必是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高手,便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我说不过是孤儿寡母几个,怎么请得动四十八寨当靠山,李瑾容那婆娘也真是无利不起早……不妨,只要这个人还在城中,咱们就有机会,先撤。”

他一声令下,巡街与站岗的人留下,大部分禄存组的黑衣人则跟着仇天玑撤走了,藏在人堆里的白先生总算松了口气——他方才就在想,万一谢允那不知从哪里结识的傻朋友从天而降,非得往人家刀口上撞,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自家三公子“一身是腿”的本领他是知道的,能跟他混在一起的,想必也不大可能是什么绝顶高手。白先生身在北斗重围中,自己杀出去已经难能可贵,再要兼顾这些人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得将老命交待在这儿。

幸亏谢三公子说的那位朋友还没傻到家。

谢允的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白先生微微拉扯了他一下,用眼神请示。

谢允沉默片刻,轻轻一点头,两人便同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地走了。

不可能是周翡。谢允先是冷静地暗忖道,周翡那个脾气,她不可能忍得下来。

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几步,脚步蓦地停下了。

是了,北斗满城追捕的人既然不是周翡,那么她……方才应该就是在自己面前了。

像那些烧焦的、蜷缩成一团的尸体一样,被无数人践踏过后,落成一堆残肢。

那一瞬间,好像有那么一根长针,在黄昏中险恶地露出头来,一下穿进了他的胸肺中,谢允呛咳几声,一时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个笑容不多,但一笑起来,修长的眼尾就会弯弯地翘起来,显得有几分促狭的小姑娘……

那个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交代重要”,在昏暗的石牢内将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塞过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变成一团手脚不分的烂肉呢?她怎么能被那些仵作怠慢地用草席一裹,随手拉到郊外的乱葬岗一扔呢?

谢允好像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他方才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北斗的诸多所作所为有什么深意,直到这会儿,他才似乎回过味来——那些跟他共患过难、在野外幕天席地地聊天闲侃的兄弟,一个都没了。还有那个纤细的小姑娘,懒洋洋地坐在他旁边,一张脸脏得花猫一样也不知道洗,还信誓旦旦地要给偷偷听歌伎唱曲的师兄告黑状……

白先生见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转头略带询问地看着他,便只见谢三公子顶着甲辰那张木讷的脸,直直地看着脚下三尺之处的地面,不知是入了神还是跑了魂,然后突然魔怔了似的,转身就走。

白先生吓了一跳,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三……你干什么去?”

他是当世高手,一把扣住谢允的肩头,谢允自然就寸步难行。谢允被他一声断喝叫回了三魂七魄,瞳孔微微一缩。

对了,他要干什么去?收尸吗?

不管是不是圈套,乱葬岗附近肯定有仇天玑的眼线,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他喉头微微动了两下,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谢允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对白先生道:“没什么,走吧。”

白先生低声说道:“等这档子事过了,这些祸害都走了,咱们派几个人,去郊外将那些朋友收殓了便是。”

谢允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早被野兽叼完了,不必了,多谢。”

白先生多年来见惯生死离合,义气尽到了,最多事后唏嘘几句,三五天一过,倘若无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众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别人的坟头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连个坟头都没有,这都是寻常事……然而听了谢允这句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人群渐散之处,见官兵与仵作开始动手收拾残局,便无端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这人命啊,比粟贱,比米贱,比布帛贱,比车马贱。唯独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