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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后山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在沉睡的群山中震荡不已,一直传到山下平静的镇上。大群的飞鸟呼啸而过,架在山间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内灯火通明,远看,就像一条惊醒的巨龙。

洗墨江上,无数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岗哨居高临下,本该占尽优势,领头的总哨虽然疑惑牵机为什么停了,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组织抵抗,同时先后派了两拨人马去通知留守的长老。

就在这时,有弟子跑来大声禀报道:“总哨,咱们的增援到了,是鸣风的人,想必是听说了牵机异常来的。”

他话音刚落,幽灵似的刺客已经赶到了岸边。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间开出了这么一个孤岛,众人并肩数十年,身后是不穿铠甲的,刺客们抵达时,从总哨到防卫的弟子没有一个防备他们……

然后洗墨江边坚固的防线一瞬间就淹没在猝不及防的震惊里。

长老堂里一片混乱。眼下竟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外敌来犯,还是内鬼作妖!真有内鬼的话,内鬼是谁?这深更半夜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周翡他们赶到的时候,长老堂中正吵作一团,每个人都忙着自证。在这么个十分敏感的点上,好像一个多余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别人在怀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于李瑾容不在,留守长老们没事的时候纵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却是谁也不服谁。

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石头,原来有多硬,那裂痕就来得多么不可阻挡。

周翡深吸一口气,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她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周翡原来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能勉强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好在,身边跟了个顺风耳“李大状”。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一门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她们,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一些,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这个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告刁状!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长话短说,不必那么“敬业”。

李妍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林浩有二十七八岁,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只不过跟各派这些胡子老长的掌门与长老一比,这子弟辈的年轻人便显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这时候出事,他一个总领防务的长老第一个难逃问责。这会儿又焦虑又尴尬,林浩被张博林和赵秋生两人逼问,眉宇间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恼怒之色。

周翡觉得耳畔能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音,刚开始剧烈得近乎聒噪,而随着她站定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长老堂里的人,她突然想起了李瑾容对她说过的话——

“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地,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她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赵秋生平时看见她就皱眉,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扫,见她身后的马吉利等人,立刻将周翡、李妍视为乱上添乱的小崽子。于是他越过周翡,直接对马吉利发了问:“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带李妍去金陵了吗?怎么一个没送走,还领回来一个?还有生人?”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却眼皮也不抬地走进长老堂,开口说道:“事出有因,一言难尽。赵师叔,鸣风叛乱,眼下寨中最外层的岗哨都遭了不测,洗墨江已经炸了锅。你是想让我现在跟你解释李妍为什么没在金陵吗?”

她这话说得可谓无礼,可是语气与态度实在太平铺直叙、太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晚辈向长辈挑衅反叛的意思,把赵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连进出最外面的岗哨都……你怎么知道是鸣风叛乱?”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露齿的小崽子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他觉得荒谬至极,不可理喻,便道:“你这小丫头片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间,口中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几个巡山岗哨转眼落在长老堂院里,身体力行地打断了赵秋生的厥词。林浩能做到总防务的长老,当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该怎么办,他也用不着别人指导——只要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能让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这节骨眼上拍着桌子让他给个说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听周翡指挥,但她来得太巧,三言两语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和困境。别管真的假的,反正她已经指名道姓地说明了叛乱者是谁,等于将他身上的黑锅推走了大半。林浩顺坡下驴,越过吹胡子瞪眼的赵秋生和张博林,连下三道命令,追加岗哨,组织人手前往洗墨江。然后才回过头来对周翡说道:“来不来得及,就要看来者本领多大了。”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当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这是来时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周翡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谢允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谢允冲她微微一点头——“拿下最开始的态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紧逼,得张弛有度,你毕竟是晚辈,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闹场的。”

周翡将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几下,缓和了神色,低眉顺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礼了,实在是一进门就遭自己人伏击,这才没了分寸,诸位叔伯见谅。”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摆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赵秋生一眼,弯着腰没动。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被利器割断,位置十分凶险,上去一分就是脸,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说不定是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当头一击所致。赵秋生觉得周翡平日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见了面永远一声硬邦邦的“师叔”,便没别的话了。此时见她一身恭敬有礼的狼狈,却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似的。

他于是哼了一声:“罢了。”

说完,赵秋生越过林浩,直接以大长老的姿态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勾结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张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这才有了个出口,瞪着赵秋生的背影,心道:让你得意,别人可都看着呢,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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