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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刀将一个药人齐腕斩去右手,药人却浑不知疼,不依不饶地向她撞过来,与此同时,另一个药人自同伴鲜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着当年丁魁用过的长鞭,一下卷上周翡的小腿。第三个药人从上方跃起,居高临下地一掌拍向周翡头顶,周翡无处可避,只好硬接。

怪虫一死,这些药人就好似回光返照,功力转瞬增加了两三倍,周翡当下便觉对方力道强横竟还尤在方才殷沛之上,顺着碎遮直接传到了她身上。她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碎遮“嗡”一声巨震,周翡一口血堵在喉间。

幸好,应对这种“马上要玩完”的险境,周翡比一般人经验丰厚,越是命悬一线,她便反而越是冷静。

她轻轻一咬舌尖,整个人倏地侧身,碎遮好似银河坠地,将那药人居高临下的一掌之力卸下来,而后将刀柄在半空中一换手,直接将刀尖送入那药人咽喉,推出半尺来远,横着砸向他一帮同伴,同时,她以那条被绑住的腿为轴心,长刀咆哮着划出一个圆,毕生的修为全在一把刀尖上发挥到了极致。

接、承、断、破、借力打力……全在毫厘之间,碎遮滴水不漏地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一圈发疯的药人竟难近她身半步,有那么一瞬间,周翡觉得自己意识里只剩下了这一把刀,五感在满口血腥气里通成了一线,药人们的动作一目了然,她甚至能看出这些药人之间细微的差别——那层萦绕不去的窗户纸毫无预兆地破了,消失了二十余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了三尺凡铁上,死而复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从悟得进境的忘我之境里脱离出来——她同殷沛斗了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药人重伤,此时已近强弩之末。

而药人们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非得将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从爆发似的刀术中回过神来,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受伤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呛”一声,她碎遮竟险些脱手。

周翡踉跄了一下,被腿上的长鞭猛地拉倒在地——

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凭着风声躲开几个药人的夹击,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里觉得十分不值——上一次这么拼命的时候,旁边还有稀释珍奇的药材,谁拼得过谁拿,但这回又算怎么回事?赔本赚吆喝吗?

周翡虽然在自嘲,也没耽误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别,崩开绑住她的长鞭,而这一会功夫,已经有药人围上来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牵制,一口气没上来躲闪不及,叫那药人手里的小板斧当当正正地砍中了肩头。

几根长发应声而断,周翡本能地咬紧牙关,闭了一下眼。

结果被卸去一肩的剧痛却没到,周翡只觉肩头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随即那小板斧竟顺着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开了一条裂口,露出里面那用渔网下脚料编的小衫来。密实的渔网微微泛着月光,比传说中的明珠与玳瑁还要皎洁明亮几分,边角处穿的贝壳在彼此碰撞中轻轻响着,好像蓬莱小岛上温柔的海水冲刷小石的泠泠声。

周翡总算从长鞭中挣脱,她得了这一点喘息的余地,自然要发起反击,不顾拉扯得发疼的经脉,再次强提一口气,将碎遮架起,刀刃在与掌风、各路兵器对撞时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药人们在凌厉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带着跑。

周翡伤成这幅德行,却没顾上心疼自己,反而有点心疼起刀来,她牙缝间已经渗出血,心里却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后是不是得要饭去?”

这念头一冒出来,碎遮便发出一声有点凄惨的轻鸣,在疾风骤雨似的交锋中摇摇欲坠起来。

就在这时,所有的药人突然同时一顿。

周翡一时没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进了一个药人咽喉,她脚下一个趔趄,长刀差点卡在里头拔不出来。周翡膝盖一软,同那药人尸体一起跪了下来。那些诡异的药人们好似发呆似的围着她站了一圈,带着些许大梦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愣愣地盯着周翡,场中一片静谧。

周翡艰难地从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血,撑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后脊发毛地提着碎遮戒备。随后,有一个药人僵硬地迈开长腿,冲她走了一步,随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五体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抽了口气,一不留神被嗓子眼里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呛咳。

药人们在她要行将断气的咳嗽声里接二连三地倒下,手脚抽搐片刻,转眼就都不动了。

周翡忍着胸口剧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个药人的脖颈,那人体还是温热的,脖颈间却是一片死寂,已经没气了——原来这些药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回光返照。

周翡一口气卸下,原地晃了晃,险些直接晕过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方才被摔到一边的冲霄子醒了过来,狼狈地扶着树爬起来,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单膝跪地的姿势没变,低声道:“道长,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气了。”

冲霄子没料到她会突然翻脸,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着头,借着一个药人落在地上的长剑反光留意着冲霄子的动作,一边竭尽全力地调息着自己一片紊乱的气海,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道长,你方才也说,这些药人虽然被蛊母控制,却并非没有自己的神智,绝不像寻常傀儡木偶之流那么好骗——那么他们方才追杀我的时候那样赶尽杀绝,为何到了你那里,随便往树底下一晕就能躲过一劫?”

冲霄子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目光闪了闪,从碎遮的刀刃上掠过,好声好气地说道:“涅槃蛊乃是稀世罕见的毒物,这里头的道理咱们外行人也说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周翡怀疑自己可能是伤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觉得,这会停下来,她连喘气都疼。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此时单是站立已经困难,万万没力气再同这来历成谜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尽量不露出疲态与弱势,强撑门面道:“那倒没有,道长当年传我一套蜉蝣阵法,阴差阳错地救过我一命,一直还没机会当面感谢。”

冲霄子笑道:“不足挂齿,我不过是……”

“只是晚辈资质愚钝,蜉蝣阵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着冲霄子,眼神有说不出的锋利,“不知道长可否解惑?”

冲霄子笑容微敛:“那个不必急于一时,蛊母虽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周翡想了想,扶着刀笑了一下,背着一身冷汗,她咬牙站了起来:“算了,我这暴脾气真是打不来谢允他们那种揣着明白当糊涂的哑谜,便同你说明白吧——当年在岳阳,木小乔纵容手下耍无赖打劫,在一处山谷地牢里,绑了好多无辜的江湖人士,我误打误撞地闯进去将人放出来,在那里跟冲霄道长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门下与北斗黑衣人两厢围攻,左支右绌,冲霄道长便口头传了我几式‘蜉蝣阵’,你知道什么叫蜉蝣阵吗?”

“冲霄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蜉蝣阵是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专攻一人对多人的阵法,轻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经验等等包罗万象,教你如何拆开对手的配合,在一群强过你的对手面前叫他们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树’之意,要我说,差不多是给这帮药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着“冲霄子”说道,“我见道长方才全是硬抗,没使出半步蜉蝣阵步,不知阁下究竟是老糊涂忘干净了,还是自信这些神通广大的药人都是蝼蚁?”

“冲霄子”先是一皱眉,继而又摇摇头,微笑着叹道:“后生可畏,小姑娘看起来不言不语,原来心细得很哪。”

他说着,伸手在脸上轻轻蹭了几下,将嘴角长须摘了下来。

此人面相与当年的冲霄子有七八分像,带上胡子一修脸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与冲霄老道不过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能大概记住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已经不容易,这一点细微的差别真的无从分辨。

周翡问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无言,不是冲霄前辈?”

“不错。”封无言痛快地一口应下来,温和地回道,“冲霄乃是舍弟,从小在齐门长大,我也是成人以后才机缘巧合碰见他的。因为他的缘故,这些年我一直与齐门渊源颇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们当年的那个了,连鸣风楼都隐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号早年间惹的是非太多,我便干脆在齐门隐居下来,偶尔需要出门,也都是借着冲霄的名号。除了这段故事,我与冲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与我多次提起过你,周姑娘实在不必对我这样戒备。”

周翡又问道:“封前辈,你说得有理有据,我差点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当年齐门突然解散,冲霄道长落难,他迷药尚未退干净,听说沈天枢往岳阳霍家堡去了,便连夜离开我们,奔了岳阳而去,临走,他听说我是李家后人,传给我的一本书,里头除了记载了这偷奸耍滑的‘蜉蝣阵法’之外,还有一套万法归一的内功心法。前辈见多识广,知道传人内功心法是什么意思吧?”

虽然有一些前辈高人好为人师,偶尔遇见可塑之才,也会随口出言指点几句,但指点归指点,不会传功,招式尚且好说,内功却绝对是非门人不相语的。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只有两个人传过周翡内功心法,一个是自称她“姥姥”的疯婆子段九娘,一个便是冲霄。

段九娘姑且不论,冲霄将那本《道德经》交给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将赴死,将传承托付以使其不断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