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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宿,睡不着的不止赵渊一个。但无论凡人怎样辗转,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腊月初三一早,还不过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来。

天还黑着,谢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任凭下人们摆弄梳洗。突然,给他梳头的宫女“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谢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往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迹,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开裂,将那小姑娘吓着了,他轻轻一摆手道:“不碍,接着梳吧,一会不流血了,找东西替我遮一遮。”

赵渊正好一只脚跨过门槛,脚步生生地顿住了。

谢允就是“千岁忧”,赵渊心知肚明,不是没怀疑过那《白骨传》是此人一手炮制,可倘若真有什么阴谋,他怎么敢这样大喇喇的署名?何况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谢允从头到脚都写着“命不久矣”,难道他还能有什么图谋吗?

谢允听见动静,若无其事同他行礼问安,随后刻薄道:“陛下,您今日册封储君,若储君明日就死了,人家会说是这位置太贵,命格不够硬的压不住,那往后可没人敢给您当太子了。”

他甚至也不再称呼“皇叔”。

赵渊神色几变,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明允,你可有什么心愿?”

谢允看着他,答非所问道:“梁相当年又有什么心愿?”

赵渊沉默许久,回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统,有人能将他和先帝的遗志继承发扬,不要因为当年结局惨烈,便退缩回去。”

谢允闻言一点头:“看来陛下都做到了。”

赵渊总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好说话,表情依然十分紧绷。

“至于我,我确实有愿望。”谢允挥开一干围着他转的下人,随后他拢起礼服长袖,恭恭敬敬地冲赵渊一个长揖,“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终,言而有信,不要辜负自己,也不要辜负梁公多年辅佐;也盼自己一干亲朋好友与挂念之人都能平安到老,长命百岁;至于‘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经由妥帖之人保管,陛下不必担心。”

最后一句尤其要命,赵渊眼角一跳。

谢允却意味深长的笑道:“将错就错,未尝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护体,何必在意区区白骨魑魅?”

赵渊说不出话来。

“愿陛下千秋万代。”谢允偏头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快到了,皇叔,咱们走吧。”

木小乔和霓裳夫人萍踪飘渺地唱了一出《白骨传》后,飘然离去,却给京城禁卫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虽得了谢允一句“将错就错未尝不可”的保证,赵渊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了严。

谢允身着繁复的礼服,感觉脖子上的裂口快给冠冕压得裂开了,幸好他此时血流速极缓,一会就给冻住了,他陪在一边,冷眼旁观赵渊祭告先祖。仪式又臭又长,听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灵,只怕已经给念叨烦了。

金陵的冬天潮湿阴冷,虽没有旧都那样冷冽的西风,却也绝不好受,不多时,又飘起了细盐一般的小雪来,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冻得瑟瑟发抖,陪同在侧,赵明琛领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队整齐,目光不小心和谢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开。

谢允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觉得心脏越跳越慢,漫无边际地走着神,掐算着自己的时间,忽而寻思道:“我这辈子,恐怕是回不去旧都了。”

这时,赵渊拉住他。谢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册封太子”这个环节,他觉得腿有些发麻,好不容易稳住了往前走了几步,顺势跪下。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朕父兄当年为奸人所害,亲人离散,朕年幼无知,临危受命……”

谢允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黑压压的禁卫,心道:这种场合,阿翡恐怕是来不了了,也好,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傻样。

“为政二十余载,朕夙兴夜寐,惶惶不可终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谢允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刺痛感,华服之下,刺痛感缓缓蔓延全身,谢允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贪权恋位,欲托丕图于先皇兄之子,明允贤侄,遵天序、恭景命……”

谢允缓缓将气海中最后一丝尚带余温的真气放出来,聊胜于无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经脉中,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要是我死在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亏头天晚上就把“熹微”给阿翡送去了。

“钦此——”

谢允一抬眼,落下的雪渣从他睫毛的间隙中落了下来,扫过鼻梁,又扑簌簌地落入他同样冰冷的衣襟中。

“臣……”谢允清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诏。”

一声落下,谢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鸣听不清,还是身边这帮大傻子真没料到这个答案,都愣了,四下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一阵阴冷的风从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来,谢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样平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臣有负先祖与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艺不通,体格不健,恐……”

赵渊陡然喝道:“明允!”

“恐无福泽深厚之相。”谢允充耳不闻,兀自缓缓说道,“臣……”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截口打断谢允。那声音好似离得极远,又好似就在耳边,十分沙哑,喉咙中好似生锈的老铁铸就。赵渊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御辇所在之处,有个鬼影似的人“飘”在御辇一丈八尺高的华盖之上,那人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宽大,随风猎猎而动。

所有禁卫身上的弦一齐绷紧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去的!

黑衣的禁军统领一头冷汗,低喝道:“拿下此人!”

禁卫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话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转身就位,四支小队同一时间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声——那“鬼影”倏地动了!

他黑云似的从高高的华盖上悠然飘落,长袖挥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潮水一样的箭头与禁卫挡了出去,口中朗声尖啸,不少平时身体不怎么样的文官当时便被那声音刺得头晕眼花,一时站立不稳。

一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赵渊:“皇上,请先移驾!”

“鬼影”却出了声,用那种沙哑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们以为南渡归来的真是你们的皇帝吗?哈哈哈,可笑,为何不去问问山川剑,殷家满门忠君之士分明立下大功,因何被灭口?“

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随后,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赵渊猝然回头,见亲王高冠横飞而出,“呜”一声尖鸣,极刁钻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

是谢允出手了!

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这妖言惑众的疯子。”

“鬼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长枪阵立刻压上,“鬼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如蝉翼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脖颈上,他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

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唤道:“殷沛。”

几个侍卫冲上来拦住他:“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殷沛纵声大笑:“吾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肉体手中,吾乃独步天下第一人——”

谢允挪了一步,脚下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了一把:“殿下!”

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这位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

“不用怕,陛下,”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你的皇位,别人夺不走。”

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

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不必管我,保护皇上去。”

周翡头天晚上在暗桩中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应何从,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齐门禁地中的密信与皇室秘辛,听得她脑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着北的老毛病差点当场犯了,及至听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击,一迭声问道:“什么?殷沛?他还没死?他抢走死蛊虫干什么?难道他能复活涅槃蛊母?”

应何从一问三不知,周翡却当时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算勉强有理智,谁知半夜三更,突然有个宫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长刀来。周翡握着那把铭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疯了,连夜催着应何从处出门,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为此,她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虫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应何从带她去“放蛇”,因为毒郎中的蛇听话得很,让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不听使唤了,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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