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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往后倾倒的白玉观音◎

谢泠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继而掏出帕子擦拭双手, 十足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纯粹只是失手。

他记起先前她失手将猫儿名字写错的事,顿时疑窦丛生。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他和崔寄梦, 在做一样的梦?

不可能。

虽自幼与佛经为伍,但佛于谢泠舟而言不过是个肃清杂念、养心静气的工具, 实非信仰,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因而对这离谱至极的猜测, 谢泠舟哑然失笑, 当即否决了。

众人都在留意管事嬷嬷的话, 未曾注意到谢泠舟,只有谢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她此刻更关心崔寄梦的事, 因深知外孙女重礼,定然不会仅仅因做了噩梦睡不好而不来请安。

这孩子定是梦到了极为痛苦的事,管事嬷嬷既然当众提起, 想来并非说不得的梦, 便问:“那丫头做了什么噩梦?”

“回老夫人话, 表姑娘是、是梦见大小姐了。梦里一直哭喊着不要、不要,醒来后还在哭, 后来一直到黎明才又歇下, 老奴就自作主张,让她们别叫醒姑娘, 自行来替姑娘告假。”

管事嬷嬷踟蹰片刻, “方才老奴问过姑娘的贴身丫鬟, 才知道原来当年大小姐故去时, 表姑娘……就在边上。”

本有说有笑的众人陷入沉默。

嬷嬷怕老夫人伤怀刻意往委婉了说, 其实众人都知道, 崔夫人乃自缢而亡。

据崔家来报丧的人说,崔夫人存了死志,先服了毒再用白绫自缢,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谢府众人光是听着都不忍,更何况崔寄梦那时才七岁。

云氏率先打破沉默:“寄梦是个孝顺的孩子,当年崔老夫人故去,两位爷派人去桂林郡想接她来京,但这丫头坚持要给祖母守孝,硬是一个人在崔家守了三年。”

昨日是长女冥诞,谢老夫人本就难过,如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忍泪长叹一声,“是我这个外祖母失职啊!”

当年老夫人因女儿一直未回信心里有气,对外孙女更鲜少过问,直到崔寄梦带来崔夫人生前问候,她总算找到一个和女儿和解的由头,此时更是心疼外孙女。

但她已经老了,能为外孙女做的终究有限,唯有替她把这桩婚事落定,便收起伤感,郑重嘱咐谢泠屿,“你也看到了,你表妹不容易,将来可要好生待她,莫学外头那些公子哥儿朝三暮四!”

谢泠屿正心疼着呢,应了下来。

一旁的王氏也附和:“母亲您放心,阿屿要是敢,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散后,老夫人把长孙留下来。

谢泠舟态度如常,好像忘了昨日之事,祖孙俩都默契地不去提。

谢老夫人想起孙儿方才的失态,虽说她只想让外孙女嫁回谢家,当她的孙媳妇,嫁给哪个孙子倒也无所谓。

但她看得出来,二孙和外孙女两情相悦,若长孙再喜欢上外孙女,只怕三个孩子都会为难。

因此老夫人虽不敢笃定孙儿失态是否是因为外孙女,但为永绝后患,只能状似无意提点。

“你崔家表妹身世凄苦,身后无人撑腰,稍微行差踏错便会赔上一生,若是嫁了个不懂得疼人的,也会过得辛苦,好在她和阿屿两情相悦,阿屿又知冷知热的,否则若她嫁去别人家,我这老婆子还不知要如何担心……”

谢泠舟暗自攥紧袖中拳头。

昨夜在假山附近,他为了克制自己,手指在石壁上抠出了血,此刻一握拳便觉有一丝钝痛蔓延开来。

穿过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痛意警醒他要克制肃己,要记着表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是他未来的弟媳,还要记着不能让祖母失望。

更不能破坏她的安稳人生。

谢泠舟不断收紧拳头,任痛意肆虐,面上不露痕迹,淡言道:“二弟重情重义,祖母大可放心。”

谢老夫人看他神色如常,想来是自己多心了,“先前祖母老糊涂,听到传言心急了,是祖母对不住你。”

谢泠舟不愿提起昨夜,一笔带过:“孙儿知道,祖母是为孙儿好。”

今日因长女和外孙女的事情伤怀,谢老夫人变得感伤起来,“哎,当年江家糊涂!同虞氏作乱,连累了那兄妹三,否则若阿雪还在,你早就成家了。”

话说完,老夫人瞧见谢泠舟寂然望向窗外,神情低落,想到长孙和江家兄妹自小一块长大,他对旁人一直冷淡,唯独对江氏兄妹稍显热络,那孩子还与他定了亲。

老太太凑近了些:“莫非团哥儿一直惦记着阿雪,才瞧不上别的女子?”

谢泠舟只不过是想起故友走了神,没料到祖母会往这上头想。

十年前他也才十岁,不过因为江家姑娘聪慧冷静、随性大方,不像同龄孩子那样一团稚嫩,才愿与之来往。

他对她仅限于兄妹之谊,确切来说,是兄弟之谊。

但谢老夫人看到长孙眼中有一瞬茫然,更加笃定了,同时也放下心。

至少这孩子不好男风。

“照疏和阿雪阿月都是好孩子,可惜福薄,祖母知道你重情义,但逝者已矣,你还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祖母误解了也好,暂时能替他省去诸多麻烦,谢泠舟颔首。

“孙儿明白。”

*

崔寄梦习惯了早起,便是夜里没睡好,一到清晨还是会按点醒来。

掀起沉重眼皮后,发现天已大亮,她捂着昏涨的脑袋坐起,“采月……”

采月忙从外间过来:“小姐昨夜没歇好,再睡会吧。”

“不了,我该去给外祖母请安了。”

在崔家时,为了让崔寄梦将来适应京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崔老夫人按当年自己在京陵未出阁的标准要求孙女。

虽说这套放在现下过时了,但崔寄梦总觉得,她恪守这些礼仪,祖母生前的悉心教导才不会白费。

还会有种祖母从未离去的安心。

一听采月说嬷嬷已替她去主屋告假了,崔寄梦忙从榻上爬起,“不成,哪有做了噩梦就不去请安的道理。”

更何况,那个梦超出了暧昧的范畴,已越了雷池……

这让她更为自责。

采月还在劝说,“管事嬷嬷是为了小姐好,她说这样一来,大家才会知道小姐不容易,更心疼小姐。”

可她这样说,崔寄梦不安更甚,只因记起祖母逝世前说过的话。

那日。

病了很久的祖母突然来了精神,拉着她细细嘱咐:“孩子,你在谢氏有舅舅怜惜,我本不必对你如此严苛。但你要记着,仅靠他人怜惜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由衷的敬佩才能换来长久的爱。”

崔寄梦不解:“他们怜惜我,便会照顾我,不比敬佩更好?”

就像她敬佩义兄,却不会想去照顾他,因为他已足够厉害,但一见到府里那个无父无母的小马奴,她会忍不住想照拂他。

祖母无奈地摸摸她发顶:“可你私心里更喜欢阿辞哥哥,而不是那个小马奴,不是么?”

崔寄梦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祖母缓了口气,继续道:“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很寻常,只是祖母等不到你自己悟出的那日,你记好了,不要想着让别人怜悯,一旦你觉得他人在怜悯你,便会不自觉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照顾、低人一等的位置,怜悯你的人亦会如此看你,可祖母希望你靠自己的本事,在谢氏立足,无论是靠待人真诚,靠品性高洁,亦或靠才艺……”

长长的一段话让老人说的难受,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总之都……比靠旁人的怜惜来得长久。"

此刻崔寄梦认真思索一番,除去琴艺,来京后旁人对她称赞最多的便是知礼大方,乖顺懂事。

她自己也不愿摈弃那些闺秀礼节,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让她安心。

昨夜浸湿的衣衫已干透,身上残留着热汗过后的黏腻,这副样子去请安不大合适,她忙唤采月去备水。

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崔寄梦低头擦拭着身前,耳畔渐渐烧红。

明知一切只是梦,她仍是心虚,细细查看了身上每一寸肌肤,尤其腿根、双膝和心口。

绮梦无痕,自然留不下印记。

可那些痕迹烙在她心里了,像野兽撕咬过后留下的牙印,把她坚守多年的闺秀礼仪撕出裂缝。

这让崔寄梦很是不安,手上下了狠劲,使劲搓洗着身上每一处,恨不能把那些梦境也一道搓洗掉。

匆匆梳洗后,她往前院去了,走到湖边,远远瞧见一蓝一白两道身影。

谢泠舟先看到了她,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像一双滚l烫大掌,有了实质和温度,让她顷刻乱了方寸,转身就要跑。

可是来不及了。

“阿梦表妹!”谢泠屿亦发现了她,小跑过来,见她眼底乌青,心疼得剑眉紧蹙,嘴上却不忘调侃:“表妹怎的见着我们就逃?跟受惊的兔儿一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崔寄梦耳尖倏而烧起。

昨夜梦里,大表兄抬起头时,也用了一样的比喻,只不过意图正好相反。

她故作坦然朝二表兄福身,“我是想起给外祖母的佛经忘了拿。”

谢泠屿拉住她的手,“明日再去吧,祖母这会大概不想见人。”

他们说话的当口,谢泠舟已慢慢走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梦里他说了截然相反的话后,她也是像方才那样,捂着襟口要逃。

兄弟两一道站在跟前,又是在这一片湖附近,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他们在落水时的接触,以及大半月前那个在湖中的荒唐绮梦。

梦中他们在水中相拥、亲昵,而她的未婚夫婿则在岸上冷冷看着。

崔寄梦深深埋下头,朝他福了福身,“大表兄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谢泠舟态度比往常还要疏离,目光却不动声色掠过她脚下。

梦里佛像下,她在蒲团上虔诚地跪着,几回下来站都站不住。

不该在她跟前回忆。

谢泠舟狠狠攥紧拳头,让指端的伤口痛起来,好清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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