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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库阴暗,但却不潮湿,甬道两边每隔两米处,都有挂壁吸湿的炭篮子,家丁们将地底清理的很干净,燃的松油里加了香料,新鲜的血味也被遮的闻不出,人走在其间,呼吸顺畅且不憋闷,踏着从云岩山山壁凿下来的青石地板面,回声能穿透出老远,带着古旧历史的沉淀味。

凌湙前后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对崔闾道,“你们族里当年能修出如此规模的地库,想来能工巧匠不少,就不知有没有通机关鲁学的?”

崔闾在前领路,闻言顿了一下道,“有鲁工学书目,但精工事的却没了。”

之前族里连书都不欲叫人多读,就怕读多了心野想出仕,所有关于一技之长的书籍,全都收在地底,那些祖辈传下来的手艺,经多年口传遗漏,如今能称得上精通的,几乎没有,若然之前他家小五想学机关鸟的制作工艺,却怎么也找不着人呢!

祖上把这方面的人才,都硬生生的给折在了平庸无为的治下。

崔闾暗叹,领头继续往前走,声音在空旷的地底震的回荡,“族学那边经过扩建,细分出了许多科目,我将沉在地底的许多旧藉工农书册,都挪去了那边的藏书阁,日后所有想精研的学生,都可以借阅,并且后头会陆续从江对岸,延请老匠艺工者进来讲学。”

凌湙跟上前与他并肩,一脸惊讶,又忍不住开始上下打量他,实在想不通他的这翻新思潮是哪来的,反正与他遇见的旧世族古人极为不同。

他出声发问,“为何?族学里不念致仕通官之书册,你却在鼓励族人去学这等,嗯,在那些老学究们眼里,被誉为奇淫巧技的贱业?”

时人以书为通天门,能念得起书的,没有不想出仕当官发财的,真少有大家长会把工藉书本,放在自家学堂里,若发现有孩子正经书不念,却翻看那等歪门书藉,打一顿都是轻的,更别提支持了。

崔闾眼也不眨的直往地库的方向走,他现在要领太上皇去的地方,就是遗族们的所藏之处,先坐实了那里的东西之后,再返回头来看自家的,如此,才能显出名正言顺来,但因为他也是头一次来这边,地下又被遗老们安排人挖的四通八达,他怕走错了,一直就在盯着长子令人给他留的记号走。

感受到旁边太上皇还在等他回话,他张嘴不假思索道,“天下执业无贵贱,精者皆贵,且非人人都擅长念书,那些于科举书上无天份的,难道要一辈子死磕书本?那他们的父母妻儿靠什么生存?是以,我是不支持念书念到耄耋之龄的,至多三五年,就能看出自已的长处了,不能经科举之道的,趁早转了行当,学一门技艺,既能养家小,又能在不断的精研里,达到别人不能及的高度,成为某一行当的能达者,如此这般,自已有了立身之本,也能惠及世上百业,令农工商都有可发展前途……”

他话没说完,胳膊就被太上皇抓住了,吓的他心中一跳,以为儿子派人给他留的暗记,叫太上皇发现了,幸亏地下阴暗,便有松油火把,也把人脸上照的明明灭灭,不能瞧太清楚脸色。

崔闾:“……宁先生?”

深怕急促的心跳声太大泄了底,崔闾不得不出声弄出响动。

却见太上皇瞠目望着他,神情里竟带了些激荡,声音亦拔高了许多,“崔闾,你这番言论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还是……”

凌湙简直想不管不顾的问出那句,“你是不是与我一样,来自红旗下?”

但终究,理智让他改了问句,“你是受过谁的影响,竟然与当下的教育理念,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分歧?崔闾,你可知道,就刚才那番话,说出去,是要受到正统文人千夫所指的,他们会集体批判你,将你孤立出文人圈,并会指责你不堪为一族之长的。”

崔闾怔了一下,攸尔笑出了声,假装放松的拍了拍太上皇的手臂,抽出自己的胳膊,并狠松了一口气的道,“我本就不是正经考上去的官,在他们看来,我就是靠取巧得了恩典,又有依附北境官员在前的举动,于他们圈子来讲,本就不配入列,文人圈?他们嫌我不配,我还不乐意进呢!一帮子道貌岸然的家伙,天天子曰之乎的。”

这话说到了凌湙心里,又再次跟上了崔闾往前走的步调,歪头眼神翼翼,“极对极对,我就不耐烦与他们之乎者也的说话,好像比着谁念书多似的,神烦!”

崔闾脚一下子踏空了一步,腿一软就要跌跟头,好悬叫太上皇一把拽住了,但眼前,也出现了一排铜铁铸就的地库门。

凌湙还在旁边道,“我看你需要补……呃,骨头汤,你需要喝骨头汤补点东西,不然走路老是要摔可不行,人老了骨头脆,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闾却怔神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问,“你那个……神烦,是什么意思?”

凌湙哦了一声,不在意道,“就是非常烦,很烦,特别烦的意思。”

崔闾眼前的论坛体,跟过筛子似的一道道刷:烦、神烦,老子现在神特么烦!

他就是再不与外头的文人圈接触,也知道这神烦两个字,不会是现在的流行语,他初初看到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时,还起过向神赔罪之想。

怎么能嫌神仙烦呢?神仙是需要敬着的呀!怎么能嫌烦?

崔闾脑子有些乱,眼神来来回回在太上皇脸上转,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难道就凭人家顺嘴说的两个字,就也质疑人家有与他一样的经历?

可之前被太上皇那样追问,运用他推行新政之想时的场景,再次从脑中过一遍时,崔闾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漏过了什么。

他那时怕自己的奇遇被人看穿,急着想要转移话题,却错过了当时太上皇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现在回想起来,太上皇似乎是在隐晦的,向自己打听新思维理念的由来,包括刚才的激动之处,都显然引起了太上皇的注意。

崔闾心中有了一个非常,异常胆大包天的想法。

可是,这可能么?他要试探一下么?

正当他暗自纠结时,却见太上皇已经就手摸上了铜铁门,并用力往里推了开来,吱呀一声响,门里一片金色透过缝隙闪了出来。

凌湙自己都惊了,扭头望向崔闾,“你们家的地库都不带锁的么?”竟然一推就开了。

崔闾愕然,强自镇定道,“这里除了我,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一点钱而已,且用不着锁。”

凌湙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夸道,“够豪!请府台大人涨月奉,谢谢!”

崔闾绷着脸,往前几步,与他一同合力,将铜铁门推开,里面一层层的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黄橙橙的金砖,地面,四周的墙壁,全是,全都是。

珍品?

夏信然说,都是前朝内库珍品。

他以为……呃,算了,金砖怎么能不算珍品?

太上皇呛出一口口水,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费力的去打倒世家勋贵了,拿着这些金子,去跟他们比拼商业价格战,能一举搞到他们家业崩盘破产。

他扭头望向崔闾,非常期待的问道,“另外十九个库里,都是黄金?”

崔闾哪知道?他又没去过。

因此,故作高深道,“你猜?”

太上皇转了转眼珠子,陡然露出一抹谄媚之色,上前揽住了崔闾的肩膀,“崔闾啊,宁某家大业大,实在过的艰难,日子那个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