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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登时都慌乱不已,有个小厮嚷道:“赶紧看看有没有路能下去!”

三个人又?爬起来到处找能下去的地?方,嘴里纷纷乱嚷着,“会不会摔死了?”

“看着有好几?丈高,脸上全是血,还能活?”

“活不活也要把人找到!兴许就是受了伤,还救得回来!”

好容易在后面找到个可怕借势爬下去的地?方,三个小厮相互拉扯着下去,

余下花信还站在路边愣着,好像魂离魄散。她远远望着严癞头?脸上的血与白池身上的血流淌在一起,串联成她的罪行。他方才拉拽她时,是她借力推了他一把。她知道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别人一定不能察觉。可自?己再不能自?欺欺人,也不再可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里去。

是一连串马车从前路跑来的声?音把她惊回神,抬头?去望,是禄喜架着两马车跑来。禄喜远远拉了缰绳跳下车,看见花信又?惊又?喜,“你在这里!”

他跑到跟前来说:“我们在前头?官道上等你,谁知过了时辰还不见你来,二爷叫我往这条路上来看看,想不到还碰上了。”说着,又?向那两辆马车看看,“你怎么不走?赶车的人呢? ”

花信闷了一会没说话,后来一横心,才道:“他们有个人摔下坡去,就耽误了一会。不管他们,咱们先走。你帮我姑娘和行李都搬到你那马车上去。”

车内塞进?来好几?口箱笼,两个人只能挤在车角。妙真依然昏睡着,药效好,只怕还得有两个时辰才醒得来。

山路坎坷,花信怕她磕碰着脑袋,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像两只弱小的动物,都被命运逼到了角落里。她们同是在这每况愈下的人生之路上奔杀,但在这一刻,花信觉得她终于?杀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性格,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她有种?反客为主的痛快,马车颠簸得很,她的面颊上抖出零零碎碎的笑。然而眼睛里却不由自?己地?淌下泪来。

她在这慌乱的心情里,恐惧又?期待地?去想——

严宁祥摔死了。

这是良恭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胸膛的伤口猛地?一通,包的白布里又?渗出血来。后面持续的疼痛他没察觉到,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麻钝。

邬家的小厮忙向他说明死因,“花信姑娘要走,严癞头?拦着不许,两个在路边拉扯,路上结着看不见的霜,花信姑娘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崖坡底下去,他去拉,力气使大了,反倒把自?己踩滑了掉下去,脑袋正坠在石头?上,就碰死了。”

良恭撑起来走到屋外一看,严癞头?睡在一块板子上,那颗永远光秃秃的脑袋此?刻流满了血。他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去,几?个小厮忙搀来他。

有个说:“我家老爷慈善,方才听见这事,叫拿银子出来买棺椁。等你养好了伤,带他回嘉兴去埋了吧。”

他给几?人搀回床上去,目怔怔看着头?上的横梁。那油黄的木头?上映着太阳的光,金晃晃暖融融的一块,恍惚是春天来了。然而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又?提醒着他,连年关都还没过去。

窗外乌黑,月亮渗进?来一缕,身上始终是冷的。到夜里他整个还是有些思觉麻木,妙真稀里糊涂走了,严癞头?稀里糊涂死了,忽然间人离家散似的,只感到一片荒芜。

后来还是决计先将?严癞头?送回嘉兴,点?穴安葬。川资是邬老爷接济的,邬家的小厮也凑了一点?,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些。年关一过,好容易搭上艘船,开春时候才回到嘉兴。

亏得严癞头?没有父母亲人,良恭用不着去向谁交代,只和他姑妈做了几?场法事就将?人下了葬。不过他自?己没法向自?己交代,总觉得严癞头?是因他而死,背着一份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却是麻痹的,也哭不来。

倒是他姑妈在坟前狠哭了一场,哭得哀声?恸天。哭过后掩着鼻子说:“这孩子也可怜,爹娘兄弟姊妹概无。往常是不着四六了一点?,可人还是个好人呐,怎么偏就遇着这种?事?!我还想,等什么时候给他说个媳妇,也叫他成个家,正正经经叫他过日?子。谁知就给摔死了。”

说着看向良恭,“我就怕哪天我有个好歹,你也和他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还求什么?从不求你什么升官发财,你也没那个命。我只求你好好在家住上几?年,不要再往外头?去瞎跑。”

良恭默不吭声?,带着一连苍凉的神色起身,搀着良恭妈往回走。不一时走回城里,街上还和以往一样热闹。良姑妈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尘嚣中,说来说去都是不许他再往外跑的话。

他一声?没答应,良姑妈唠叨半日?,不觉生起气来,“你上年出去,说是跟着什么王相公去哪个苏大人门下做事,我看也没做成什么事,就赚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还不如不去。你听我的话,今年就在家呆着,我请人给你说个女人。我管不住你,娶个媳妇来管你。”

他还是不吱声?答应,姑妈恼了,把装纸钱的篮子挎到这边肘弯里,那只手抬起来狠狠打了他几?下,“你到底是要做什么?生意生意不做,家家也不成,你都多大的年纪了?!人家是没能耐才讨不上媳妇,你是没能耐呀?你一表人才,再要打光棍,街坊四邻还不知要怎么说!”

见他久不回付,良姑妈又?恨又?叹,再无话讲。

等半日?走回凤凰里来,良恭才低着嗓子开口,“本来要带领个媳妇回来的,路上又?出了点?岔子,她到常州亲戚家去了,我在家住几?日?,还是得去接她回来。”

他久不说话,忽然开口,嗓子里只觉得干哑。良姑妈听得一愣,暂且不计较他还要往外跑的事,先忙着打听,“谁家的姑娘啊?谁帮你说和的?多大年纪?相貌人品怎么样?”

良恭默着看她一眼,“您见过的,那年在咱们家里。尤家的大小姐。”

不知是哪年的事了,可妙真的模样还能立刻从良姑妈脑子里跳出来,忘也忘不掉。那样天仙似的小姐,一双轻视人的眼睛,一张四处得罪人的嘴,一身让人觉得够不到的骄傲。

她想起来就不见得有多高兴,鼓着嘴,要说话不说话的。半合儿猛地?想起来,“你这几?年就是为了她才不着家?怪道呢,我说你怎么心甘情愿给人家做个下人,原来是为个女人!”

良恭无话反驳,由得他姑妈接二连三数落着,“你还真是有出息,为了个女人,家也不要,自?己的前程也不顾,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哈巴狗似的成日?在外头?打转。叫你爹知道,非要从坟地?里跳出来打你一顿不可!她不过就是长得比别人好些,哪里值得丢了魂儿似的到处去找?我不答应,你不许出去,从今往后,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说话走到家来,良姑妈几?下把院门上的锁打开,一股脑气冲冲地?推门进?去,放下东西往厨房里烧晚饭。良恭空自?在院中坐了会,迎头?看见那棵海棠树越长越高,结着点?点?红粉。

他知道她姑妈骂得对,所以欲辩难辨。可心是惘惘的,总觉得遗落了一片在哪里。

隔壁买了易寡妇房子的那家,好几?个孩子,正在院中嬉戏吵闹。有大人轻叱两句,凶巴巴的言语里自?有一份恬静的幸福。他们家像是养了些鸡鸭,偶然间也“咯咯咯”地?啄两声?。他以前听到这些只感到烦闷,觉得这种?安定不过是一种?苦闷。经过这许多年,他竟然也十分渴望一份安定。

他想了想,从长条凳上起身,慢条条走进?厨房里给他姑妈帮忙揉面,两手把那面团摁搓着,一面澹然地?说:“姑妈,我和妙真许多年,她早是长在我心里的肉了,我不能不去把她找回来。”

良姑妈转去那头?生火,坐在小杌凳上慢慢抽柴火,“我记得那位小姐长得,真是跟个仙女似的。你娘也长得好看得很,你爹嚜,就是个做伞的手艺人。那时候他们两个成亲,人家都说你爹配不上你娘,像你娘那样的相貌,合该嫁个有钱当官的。可不是?后来人家看中了你娘,才借着做生意的由头?,把你爹打得个一病起不来。”

她只管把一截一截的柴火丢进?灶洞里,向一旁摸了把钳子闲翻着。一脸的皱纹,仿佛是一辈子积攒下的关于?生活的经验。这经验说出来并不动人,也不好听,自?有它一份苦涩而沉痛的道理。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明晓得就是这个命,又?总是不肯认?偏要想什么大前程,讨女人也要讨那么样的人物。这些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消受的起的啊?你是有些本事,也有人才,想一想也不算什么。可你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境况,真摸到了,也没有这个底气去拿。要不是当初和易寡妇,也不至于?耽误到这会。”

说着,又?叹又?笑,“我倒不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尤家小姐,我喜不喜欢算得了什么?你几?时听过我的话?只不过嚜我在想,你又?是何必?本来就没这个福气,偏要去想,想来想去攥到手里来,自?己也不能够安心。”

良恭一面听着,一面没奈何地?笑。他的确就是个习惯了永远去追逐,而不敢去拥有的人。

但妙真是不一样的,他曾稀里糊涂拥有了她,接受不了再失去。他把揉好的面团丢在砧板上,搓着黏在手上的面皮,翛然而笃定地?说:“这回是没有办法,把心剜去一块,人是要死的。”

良姑妈看他一眼,已经不再能看清他的面孔了,但仍记得他那从小长到大的倔强。嘴里总说着是要如何如何不折手段的发达,可这里也不肯低头?,那里不肯弯腰。他是长着小人的皮肉,君子的骨头?。

她在心里暗暗把她亲大哥埋怨了几?句——千不该万不该,想当初就不该叫这个孩子去念那些没用的鬼书!

但她沉默半晌,嘴里长吁出来,“随你去好了,你娶媳妇又?不是给我娶的。讨得回来是你的造化,讨不回来,就随你去打一辈子光棍好了,我不管。”

良恭绕到这边,蹲下来帮她烧火,“等我带她回来,我们一起给您老人家磕头?。”

他姑妈把嘴一瘪,“啧”了声?道:“哎唷受不起受不起!你看她那年到我们家里来,嫌这个嫌那个的。不嫌我就是好的了,可还敢叫她磕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