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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们说起话来,鹿瑛附耳问妙真:“姐看?历二爷这人如何?”

妙真向旁冷哼了声,并?没说什么。鹿瑛掣着?她袖管子,吐着?气在?她耳廓里,“我看?这历二爷倒很好,比当初安表哥强上百倍。自然了,良恭更不能和他比。我看?他今日专门来瞧你,仿佛是?心里对你有些意?思。”

妙真“轰”地一下想到他方才在?屋里和她说的那句话——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一下不明白,这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寇家的主意?。也许是?他们合起来的主意?。她闷了会,放下箸儿拿眼梢睃了眼鹿瑛,“他连二姨奶奶都有了,娶我回去放在?哪里?”

鹿瑛待要劝她,听见席上笑起来,便住了嘴。待散席后?,寇老爷与寇立送传星出去,鹿瑛便拉着?妙真一齐往寇夫人屋里说话。

饭吃到一半雨就停了,此刻云翳散开,路出几缕晴光,西射在?窗户上,傍晚反而比下晌还?要亮堂。大家坐在?屋里吃茶,寇夫人拉着?妙真坐在?她身边。吃着?吃着?,眼泪倏地淌下来。妙真一看?就晓得,少不得有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说。

果然寇夫人稍稍抹了泪就向妙真开口,“自从你们父母没了,鹿瑛倒还?好,是?我家的儿媳妇。他们夫妻虽也有个拌嘴的时候,倒还?相亲相爱,如今只?等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圆满。你又如何呢我的儿,眼见快三十的女人了,还?没个着?落,又在?外?头逛了那几年,那些该拔舌头的烂嘴嚼出些不好听的话来,叫你往后?如何嫁人?”

说着?凄凄哀哀地哭着?,鹿瑛忙从椅上起来,上榻前?递帕子,“太太不要伤心。”

寇夫人剔她一眼,“我怎能不上心?咱们关起门来自家说话,虽然难听,倒是?为妙妙好。谁家娶妻不拣个年轻的?妙妙可还?年轻啊?又和嘉兴那邱纶因为离家出走的事,闹得谁不知道?这会我有心要给妙妙说亲事,又不知哪里找得到个不计较这些,还?可靠,家世门第又还?过得去的人。”

鹿瑛微笑着?看?妙真一眼,“我看?眼前?就有个人,那历二爷难道不好?他今日专门到咱们家来看?姐的病好没好,我看?仿佛是?心里有些看?中?姐的意?思。只?不过我想,因为他家中?已有了两房奶奶的缘故,一时没好向老爷太太开口。”

寇夫人忙把脸色转喜,“真的?怪道满城里谁家不是?三请五请的人,今天忽然肯到我们家里来。我看?倒好,他人又年轻,家里又是?那样的富贵权势,倘或妙妙跟了他,也不怕发病起来没人照管,人家家里多的不是?仆役。虽然做三房不好,可这宗人家,给他们做三房,倒比给那些寻常人家做正?室还?要体面?些。”

说着?扭头问妙真的意?思。

妙真心里只?觉好笑,兜来转去装这些样子,还?不是?为了劝她心甘情愿给人做妾。她不由得冷笑,一口气堵上来,便说:“既然我如今这样子不大好说婆家,姑妈也不要再费心去为我想这些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嫁人,索性找个庙剃了头发做尼姑去。”

寇夫人“噗嗤”一笑,那胳膊肘把她拐一下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庙里就是?肯收了你,哪有到菩萨跟前?撒疯的?我倒不是?看?那历二爷别的,就看?中?他家里富贵,人口多,你这样的病搁在?他们家里,有什么麻烦?人家根本不当回事。我倒有心把你许给别家做正?室,可现摆在?眼前?的事实,你眼下这境况,实在?不好找。”

正?说话,倏见杜鹃从窗户前?晃过去,一时酸言酸语地说着?进了门,“哎唷,我听见才刚家里来了位贵客,连二奶奶都到席上去陪客了,怎么单没请我和大爷?想必是?我出身不好,又不会说话,太太怕我上了席面?得罪了客人,所以不请?我赶着?去瞧,谁知花厅里又散了。听说是?上月里送大妹妹回家来的客人?大妹妹好福气,遇见这么位王孙公子,往后?跟了去,倒比在?我们家里日子好过许多,人家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咱们家的好?”

她穿着?件桃粉春衫,半罩水绿的去,两片脸颊匀得白里透红,抹着?一口丹唇,打扮得年轻艳丽,不像是?养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娘,倒像个盼着?出阁的姑娘一般。

寇夫人因为她这两年和外?头男人传了些闲话,恨她恨得要死。奈何她叔父在?府衙里年年高升,又怕这种事闹穿了伤到寇渊和寇家的体面?,因此隐忍不说。心里却?是?嫌烦了她许多,这两年改和鹿瑛亲热。谁知鹿瑛也不争气,偏迟迟不见有个孩子。

真到了两面?厌嫌的境地,此刻又因为杜鹃这几句酸话说妙真,空前?的待杜鹃和蔼起来,“你瞎说什么,人家历二爷和寇立在?北京就认得,鹿瑛又是?妙妙的亲妹子,所以才大家一起用席。谁瞧不上你?”

杜鹃把眼瞟向妙真,笑道:“我自然不怕太太瞧不上我,咱们无论出身家境,到底是?做了一家人。就怕大妹妹要高嫁了,以后?瞧不上我这门亲戚。”

妙真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和她为这些有的没的理论,起身告辞要走。背后?听见她还?在?轻描淡写地讲:“瞧,这会就已经看?不上我这个大嫂子了。”

妙真没理会,依旧走出门去。下过雨的缘故,到处寒烟凄迷,冷得很。这一家三个女人忽然凑拢来,仿佛是?对她打了个伏击,或劝或讽,都是?一个目的。

她去后?,杜鹃在?屋里拣了根椅子坐下来,轻轻冷笑,“我看?这门亲事不是?那样好能做成的,大妹妹心气高,哪里轻易肯给人家做三房小妾?”

鹿瑛也坐回椅上,想着?妙真,凝着?眉头轻声细语地,“我看?难不是?难在?什么三房四房上头,是?大姐姐心里还?是?放不下良恭的缘故。”

寇夫人想也是?这个缘故,在?榻上顿足叹气,“这丫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和那个良恭在?外?头跑了这些年,也不怪,就是?带着?条狗也都处出感情来了,一时舍不得也是?寻常事。可难道真要为个没出息的下人,把她后?半辈子耽误了?她怎么就想不通呢。鹿瑛,你是?亲妹子,把这道理说给她听,不要叫她钻那个牛角尖。”

“太太放心,我自己的亲姐姐,我不为她去打算,谁还?为她打算?”

忽然听见杜鹃“嗤”地一笑,提着?眼看?向鹿瑛,“倒看?不出来,我们二奶奶还?是?和姐姐要好得很哩。哎唷,真是?处处为姐姐打算,到底是?姊妹,啊?”

鹿瑛给她看?得极不舒服,仿佛她那眼睛轻轻把她端庄温柔的皮囊揭开,露出一肚子自私的肠子。她也带着?气起身辞出去。

连她也走了,杜鹃不得趣,勉强坐了会,也辞回房中?。

自此后?,鹿瑛总去劝妙真。传星也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家来,有时来访寇老爷,有时来访寇立。都知道他其实是?来见妙真的。寇家上下不无笑脸相迎,最高兴的就属寇立,满亭里告诉人家历传星是?他的朋友,将来还?要做他的姐夫哩。外?头人无不巴结奉承,不在?话下。

这日传星又来,寇夫人见春色大好,特地叫妙真领他在?花园里逛逛。妙真无论如何推辞不过,只?好和传星走到小花园里来。寇家的花园不大,几条小径穿插纵横,曲曲折折地往绿荫密匝里爬去。妙真自走在?半不前?头,也不和传星说话,脑子里想着?眼下这情形,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要剃了头发做尼姑,实在?是?赌气的话。她有这疯病,庙里也不肯轻易收她。她姑妈倒有一句话说得对,她如今的处境简直是?几面?为难。要嫁个穷些的,好比良恭,那是?平白害了人家;要嫁个门第相当的,她的年纪又尴尬。数来数去,还?真是?传星说的,他就是?她眼下和往后?最好的选择。

但到底是?不甘心的,一是?为给人做三房;二还?是?因为良恭。她把一颗小石子踢着?,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石头,叫命运追着?赶着?,全?不由自己。她低着?头,没留意?前?头有人,倏然听见“哎唷”一声,才看?见杜鹃不知哪里踅出来,把石头踢到她腿上去了。

杜鹃说是?回了躺娘家,单领着?一个小丫头。才刚进门,欲从花园子里穿回房去。陡地给石头打了一下,正?要破口骂,看?见是?妙真和传星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着?招呼,“大妹妹,大太阳底下,怎么领着?历二爷在?这里瞎逛?”

妙真看?见她满面?脂粉,有一种容光焕发从脂粉里透出来,不由得想到鹿瑛说的那些闲话。她抿着?唇笑,“才刚在?姑妈房里吃了茶,姑妈张罗席面?去了,叫我领着?历二爷在?园子里逛逛。”

杜鹃长长地“噢……”了一声,眼珠子转到传星身上去,“久闻不如见面?,前?头有一天我看?见老爷送历二爷出门,远远的还?当是?谁,那样的气派。今日近前?看?,真格是?神仙似的人物?。”

传星稍微点头,没搭话,杜鹃不得趣,领着?丫头走了。

隔了会,传星踱步上前?,和妙真并?排走在?一起,“这位就是?你们家那位杜氏大嫂?”

妙真睐他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她?”

“知道一点。”

妙真以为他是?听见什么杜鹃的闲话,乜笑了一声,“历二爷还?喜欢听人家家里的事?”

“是?听你妹妹说,这位大嫂待你不大好,所以我才留心听你妹妹说了几句。要是?别的闲话,我没那个空闲去听。”

他把条胳膊闲剪到身后?去,另一只?手抬起来,扯下片树叶在?指上捻动着?,好笑着?说:“也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从不过问。可是?因为与你相关,总是?格外?留心点。这倒不是?说谎。”

他这个人话不多,来寇家好几趟,和她坐在?一处也不会没话找话去说。多半是?气定神闲坐着?,妙真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他要是?开口,也多半是?这些很直白的话。

妙真是?不大相信的,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事值得你去留心的?我无家无业,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