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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清朗的秋夜,乌云薄淡如纱轻笼皎月,长安上空,星汉隐没。

夜正深沉的时分,宫漏报过三更三点,韦居仁收到望楼发来的信号,迅速登高察看。

果然,城北皇宫宣武门的方向隐隐起了一片跳跃的红光。

他疾步下了望楼,朝全副甲胄的太子做了个眼色,自己随即迈步,待要出去下令,走几步,转过头。

太子没有立刻跟上,人还定在原地,目光滞重。

韦居仁望了眼门外那些举着火杖正蓄势待发的士兵,匆匆返回:“殿下怎还不走?”

太子面上浮出了一层掩饰不住的恐惧犹疑之色。他望着今夜即将就要发兵的方向,声音微微颤抖:“陛下今日并未派人捉我……他或许也知,康王不是我杀的……当真一定要如此行事吗……”

韦居仁一怔,随即低声喝叱:“太子!什么时候了,你竟还畏手畏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醒醒罢!柳相要是完了,就算皇帝真的留了你的命,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地坐上你的皇位?”

太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眼皮跳动。他盯着皇宫方向,面孔渐转僵硬,眼里掠过了一抹如发自困兽的绝望的恨意。

他咬了咬牙,拔出腰刀,随即疾奔而出,纵身上马,带着身后人马朝皇宫而去。

柳策业借太子之名在朝中经营了多年,长安各门各卫之下,几乎都有他人,出发后,暗约连通,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便照着原定计划,迅速杀到了皇宫。

千钧的宫门在数十人的合力之下猛被推启,门枢颤抖扭动,带着城门刮擦着地面,发出一阵有别于平日的沉闷而刺耳的轰隆隆的巨声。全副铠甲的骑兵带头,纵马挥刀,冲入了皇宫。步兵手中高举的晃动着的火杖逼退了深宫里的无边黑暗。他们的盔甲和兵器在火光烛天中闪烁着凛冽的杀气。路上遇到的值夜阉人和宫女见状,纷纷惊声尖叫,丢掉手中宫灯和杂物,不顾一切地四处溃逃。

太子挥刀砍死了一个迎面慌慌张张冲撞上来的阉人。炽热的污血喷溅。他踏过倒下的尸首,睁着一双不知是充血抑或被溅喷成血红的眼,领头直朝紫云宫杀去。他们闯过太和殿,路过毬场,文思院,经过皇帝平日召举朝会的宣政殿,藏库,一路畅通,很快逼到紫云宫的附近。

这座宫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从宏伟的殿门和青窗内透出灯影,深蓝色的夜空之下,看去犹为显眼。

然而,越近紫云宫,深宫的周围便越是旷寂,连起初还能遇到的宿卫也不见了踪影。

韦居仁渐渐放缓脚步。莫名的不安之感叫他忽然毛骨悚然。他环顾四周,迟疑了下,上前追上太子,正待开口,对上太子的眼,一怔。

太子那一双血红的眼目之中,烁动着狂热的光,神情更是近乎癫狂。他一把推开韦居仁,领着身后那一群为着明日荣华正热血沸腾着的如蝗蛭般的亲兵,上了通往紫云宫正门的宫道。

此处,隐隐已是能看到宫门和守卫的影了。

韦居仁的脚步变得越发凝重。

他停了下来。

太子带人,呼啸着冲杀到了宫阶之前。

守着宫门的宫卫消失。太子身旁的几名亲信用肩顶开了宫门。

在宫门开启所发出的震颤的嘎嘎声中,他们簇拥着太子,如潮头般被身后的人推着,涌了进去。

霎时,盔甲兵器的相撞声和靴步声狂风暴雨似地布满了这间弥漫着缭绕香烟的大殿。黄幡被撕扯下来,掉落在地,印满踩踏而过的杂乱的脚印。三清塑像从宝座跌落,头臂断裂,露出了金身里的泥胎。一只香炉倾覆,洒出满地的红炭。

士兵们如蝗过境地冲过了外殿,直到扑到传闻中那神秘的皇帝的起居之所前,或是慑伏于那位被称为圣人的高高在上的人的积威,躁涌着的狂热的血,慢慢地降了温。

数名旅贲将领率众停了下来,随着太子,握持着手里的刀剑,带了几分试探,一步步地走入内殿。

殿中燃着条条巨烛,明光洞天,然而,不见半条人影。

太子来到精舍之外。

他的双目盯着面前的门,刀尖在空中微颤地停留了片刻,叮的一声,猛然顶开。

门后,烛火依旧洞亮。然而,和方才所见相同,内中仍是空荡荡的。

莫说皇帝,便是连阉人也看不到半个。

太子在精舍那敞开的门外定立片刻,面容渐渐扭曲,脸色青白得如同死人。

突然,他挥刀冲了进去,一面胡乱地斫砍着他遇到的任何物件,一面厉声吼叫:“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别躲了!我受过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奏章从案几上飞落,灯台倾覆,排烛斫作了两截,屏风木框劈裂……

太子一路砍进精舍,又从精舍里砍出,面容狰狞,状若癫狂。

跟随他闯入的东宫旅贲和各卫叛将惊呆。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掉头朝外奔逃。至殿口,才发现外面已然变天。

火杖齐燃,无数支熊熊的庭燎,将紫云宫周围那原本漆黑的宫道和苑隅照得亮如白昼。更有不知多少数量的重兵如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在阵阵由远及近的浪啸般的喊杀声里,那些尚未来得及随太子闯入紫云宫的叛军已是陷入重重包围。有人丢盔弃甲,当场跪地伏罪,有人负隅顽抗,然而下一刻,刀剑加身,身首异处。

伴着大队的铁甲以及兵器随了行动所发的整齐的锵锵肃杀声中,金吾大将军韩克让手提一只尚在滴答溅血的人头,在身后殿外那熊熊的火光里,步入了大殿。

顷刻间,那十几名正要出逃的东宫叛将便被他身后跟上的皇家精锐侍卫斩杀。

剩下的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后退。

太子此时冲了出来,迎面遇上。当看到韩克让,他猝然停步,一双犹如烧红的血眼里放着仇恨的光。

“裴萧元呢?刺杀他的不是我!康王更不是我杀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分明是他陷害我的!我要杀了他——”

太子一面嘶吼,一面提刀冲来。

韩克让皱了皱眉,将手里提的东西朝他掷了过去。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太子的脚下。

“是柳相!”

周围的叛将认了出来,惊呼出声。

太子眼皮一抖,蓦然顿步,低头望去。

“柳策业已死!薛勉薛节度使忠节不二,助力朝廷,肃清逆党。”

“至于你们本要在祭祀日做的勾当,陛下早也知晓。”

“太子,请伏罪罢!”

韩克让冷冷地说道。

太子的目光定在了首级之上,慢慢地,身体开始发抖。

咣当一声,片刻后,他手中的刀也握持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上天如此待我!”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大呼,他颓然扑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殿内剩余叛将面面相觑,纷纷跟着丢下刀剑,跪地求饶。

韩克让两道冰冷的目光,无情地扫过对面那一张张的脸孔,当中不少便是他的相熟,昔年甚至也曾共同对敌作战过。

“参与今夜逼宫之人,格杀勿论!”

他的话音落下,上百的弓弩手便从殿外涌入,迅速列队,随即向着闻言变色待要再次起身搏杀的叛将们射出了箭。

箭矢如雨,污血横飞。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人连片地倒了下去。

庭燎的灼灼火光照着缓缓流扩在宫道和玉阶上的血,红光漫映,连立在附近殿宇飞脊上的一排石兽,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这一夜,跟随太子闯入皇宫的全部叛军,从上到下,悉数被杀,无一得恕。

而这,远未意味着结束。

四更时分,柳家和韦家所在的坊门大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火杖闯入,亮光映红了半片的坊街和民宅。

这两面长久以来被视为是长安头等富贵标杆的朱门,再不复往日的威势。附近邻舍门窗紧闭,人躲在后面,不敢露头,只听到两家的高墙之内不时发出阵阵凄厉的女人与孩童的哭泣之声。两户男丁共计数百人,从上到下,全部当场被杀。两家地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门前的半条街道和沟渠。随后,柳策业那断作两截的尸首,更是被弃在了西市街头,曝屍三日,以示对恶首的惩戒。

天未亮,满朝大臣便都知晓了昨夜宫变未遂的消息。除去柳韦两家,朝廷一些文武官员以及长安各门各卫之下一道参与了昨夜之事的全部相关之人,共计两三千人,或被杀,或入狱待判,无一得到豁免。

这一场事后的清算,可谓是血流成河。关中旧日势力,以及长久以来依附在这两家之上盘根错节孳生的众多得势门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再不复存。

皇帝那时从七星殿走出之后,便再也不曾在群臣前露过面了。只传言,太子过后被关在了北夹城光华门附近的一座据说是起自汉代的禁苑废宫之中。那里除去四面高墙合围之外,阳光雨露,皆不受限,甚至,太子妃和几个侍妾也被允许入内和他同居,以遣光阴寂寞。

然而,守卫来报,太子入废宫之后,便不进饮食,状若一心求死。且又哭又笑,守在宫门之后,哀求面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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