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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含元走到中军大帐之外,出于习惯,停步,正要叫执戟卫士替自己通报一声,忽然听到帐内传出了一阵咳嗽声。她停了一下,想等咳停,不料并未停,反而越咳越凶,听声音,似乎很是痛苦,再猛烈地一声咳后,就似乎被极力地压抑了下去。

姜含元直觉不对,猛地上前,一把打开帐门,看见父亲俯身趴在案上,烛火中的身影佝偻而委顿。

“出去!不是吩咐过,没我应许,不得擅自入内——”

姜祖望极力压下胸中涌出的痛楚,带了几分怒,低声地喝了一句。他说话间抬头,却见帐门口站的竟是女儿,吃了一惊,立刻反应了过来,站起身,挡在案侧,取帕转头,迅速拭了下嘴角,随即回脸,微笑道:“兕兕是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何事?”

姜含元没有回答。她快步走到近旁,目光落在了他挡在身后的地面。

地面之上,竟是一滩血迹。

姜含元惊骇,伸手过去,强行就将姜祖望掩在了袖中的那块巾帕一把夺来,展开,盯着上面沾的一块血痕,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为何瞒着人?为何不就医?”

她知道父亲早年胸部受过冷箭,当时伤及肺腑,缠绵许久。但这些年,看他全无异样,便以为旧伤早已痊愈。

她万万没有想到,实情竟会如此。

姜祖望缓缓坐了回去,微笑道:“不必担心。只是旧年老伤,最近偶然又犯而已。我有在吃药,过几天就好。你勿外传,免得惹出不必要的担心。”

朝廷正在预备大战,他身为主帅,这种时候若是传出身体有碍的消息,于军心将会是何等的不利。

姜含元自然知道这一点。她看着面前的父亲,心绪一时纷乱,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姜祖望朝着女儿再次一笑,“兕兕你放心,爹知道轻重,绝不敢耽误朝廷的头等大事!”

他的精神看着已是恢复了过来,坐得笔直,目光炯炯,落到她的脸上:“你来寻我,何事?”

姜含元回了神,只得暂时按下心绪,打起精神道:“关于今日议定的驰援之事,我有一想法,能讲否?”

姜祖望颔首:“你说。”

姜含元先将之前炽舒乔装悄然潜入长安盯上自己后来断臂逃生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可以断定,当日他必是侥幸存活逃回去了。今日的八部之乱,应当就是他的手笔。他前次险些丧命,这回要么不动,既然出了手,便是势在必得,他必会计划周详,全力以赴——”

她望着神色变得极是凝重的父亲,“周庆张密二人,领兵走南线去往枫叶城,我无异议。这是最合常规,也最合理的行军线路。但八部能打的,只有大赫王本部和鹿山两部。大将军有无考虑过,万一枫叶城自己撑不住,还没等到南线援军到达,便先陷落?”

姜祖望眉头微蹙,“你的话不无道理。我何尝没有考虑,但没办法。最近探子传来消息,对面北境异动,应当就是炽舒的有意牵制。不管他虚实如何,防线必须有人,以防万一。三万人马不能再多。给他们一个月,也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快了。只希望枫叶城那边能撑得住。”

“大将军,我另有一条路线。”

姜含元走到舆图之前,抬手在上面划了一段线路,道:“北线,可派一支轻骑,从高柳塞入幽燕,避开狄人的重兵所在,沿如今被狄人废弃的历代长城和塞垣,一路东去,突袭,取安龙塞。只要出了塞口,便就再无阻挡,可直达枫叶城!”

“如果计划成功,行军时间半个月便够!到达后,可助力枫叶城御守,再等南线军队汇合,如此,计划更稳妥些。”

姜祖望一怔,从位上站了起来,快步来到舆图前,看了一眼,摇头:“太冒险了。出了高柳,便就是狄人占住的地界。虽然你指的长城一带,如今已是废弃,周边荒野,应当没有守军,但这是在他们的地盘里行军,如若虎口拔牙。这太危险了!况且——”

他指着女儿方才所划过的线路,“这里是从前的晋国之地。我方舆图的山关、水流,还有塞点,等等标注,残缺不全,不能用作战时参考。就这样插入,如同无眼无目,不可!”

姜含元道:“关于这一带,我知道准确的路线。”

姜祖望一怔,望着女儿:“你从哪里知晓?”

姜含元想起新婚不久的那夜,束慎徽拉她去他书房给她看的那张舆图和巨大的沙盘,说:“摄政王殿下有晋人所献的舆图。他给我看过。虽是从前的舆图,但大致的地理方位,不会有大的改动。完全可以用作行军参考。”

她的记性极佳,闭眼,沙盘便在脑海里清晰浮现,无一遗漏。她再次指着舆图,将图上没有的补全,有误的纠正,最后道:“大将军你相信我,如此的大事,倘若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女儿用兵,向来大胆而谨慎,又计划周密。这一点姜祖望再清楚不过。这也是为何他当年没有避嫌,大胆重用女儿的缘故。这种军事上的天分,可遇而不可求。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女儿提出的这个冒险但又并非毫无可行性的计划给打动了。更何况,如此之巧,竟还有旧日晋国舆图的加持,如同天助。

他绝不是拘泥套路之人。他沉吟了片刻,点头:“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我再考虑考虑,看如何执行,派谁合适。”

“大将军如果信任,我愿领我青木营两千轻骑,走这条北线。”姜含元立刻说道。

“不行!”姜祖望想都没想,断然否决,“你不能去!我承认,你这个计划可行,但风险过大——”

“大将军!我青木营的官兵,不少人这些年里都学会了狄人言语,到时乔装入境,随机应变,这是别营没有的优势。除此,轻骑突袭,也是我青木营的所长。何况我还熟悉道路。倘若大将军你也认为计划可行,我想不出来,你有何理由,不派我青木营去执行!”

姜祖望一时语塞。他避开女儿投来的两道直视目光,低声道:“兕兕,不是爹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

他一顿,“……而是你如今是摄政王妃,身份贵重……”

“大将军,你的麾下若是容不下今日之我,你何必要我回来?你接纳我回,却又以这种理由不令我参战,恕我无法接受。况且,我之所以力请出战,也非邀功之目的,而是出于大局考虑。这个计划,非我自夸,我想不出来,军中有谁比我更适合去执行!”

姜含元说完,见父亲沉默了下去,慢慢背过身,面向着那张舆图,站了良久,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又缓缓回头,看着自己,好似是在端详,目光微微闪烁。

最后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突然回身。

“也好。就照你所求,你点两千轻骑出兵北线。另外,尽快给我呈上具体的执行方案!”

姜含元松了口气,取出方才预先写好的呈报,双手奉上。

“我已备好。请大将军阅览,予以批准。”

姜祖望暗叹口气,接过了,一目十行阅毕,颔首:“去做准备吧!”

“还有!”

他凝视着女儿的脸容,“兕兕,此行凶险,你一定要万分小心。若遇意外,能避则避,宁可迟些天,也不可为了赶时,令自己陷入险地。”

姜含元应是,转了身,走几步,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见父亲又站回到了舆图前,正凝神而望。案头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背影。她看着这道身影,第一次感觉,卸下战甲的父亲,再也不复高大,他显得竟是如此的苍老、消瘦。

“兕兕你还有事?”

姜祖望觉察,转头问道。

姜含元终于道:“大将军请保重身体。”

“摄政王南巡,事若顺利,战事明年或启。”

她顿了一顿,又添了一句。

姜祖望颔首:“我会的。”

姜含元的目光掠过案旁地面上的那一滩的血渍,闭了口,心事重重,正要转身出去,看见父亲迟疑了下,忽然朝着自己又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兕兕,爹真的没想到,先前你成婚才那么些天,竟就送来了消息,说你要回。摄政王他……”

“他待你到底如何?”

他看着烛色里的女儿额前的一绺青丝,暗暗咬了咬牙,低声问道。

姜含元沉默着。

做父亲的仿佛又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解释,“爹无能,起初没能拦下婚事,要你自己开口答应嫁去,本也没资格再问你这些了。但爹的意思是,你若后悔了,将来你想再留下,等出关这一战后,爹必会想办法,拼尽全力,帮你——”

“父亲你误会了。”

姜含元抬起头,唇边露出笑容。

“摄政王待我真的很好。他教养高贵,彬彬有礼,处处为我考虑,对我包容有加。他是个极好的人。我之所以能这么快回来,也全是出于他的体谅——”

她迎上来自父亲的目光。

“新婚之夜我便和他言明,我想尽快回雁门,他慷慨应允。便是如此,我方能得偿所愿,早早归来。”

女儿说起摄政王的好时,言语真挚,眼中若有明光,不见半分勉强之意。

姜祖望终于松了口气,心情随之也欣喜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样就好!是爹老糊涂了,错想了摄政王,方才胡说八道。兕兕你勿怪。你去休息吧。好好休息。明日再做准备,也是不迟。爹把手头的一点事做完,也去休息!”

姜含元低低地应了声是。姜祖望目送女儿身影出帐而去,转身回到案后,将方才那拟了一半的奏折凑到火烛前点燃烧了,又另起一文,呈奏新的南北两线同时驰援的出兵方案。

写到女儿将亲自率轻骑从北线插入敌境之时,姜祖望提笔,沉吟了下,添了一笔,解释说,她年岁虽不算大,但从军多年,屡次作战,经验不比军中老人要差多少。委派她去执行,乃因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为主帅,他对她是放心的,请摄政王也放心,静待捷报。

姜祖望写完,从头看了一遍,封入信筒打上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