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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他也因那日言语犯上,被暂时停职,失去了前去迎驾的资格。

高清源最初只是一个小吏。二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公殉职,他承袭了父职,多年来,在各地来回调任,主管水工,一干就是二十年。是三年前,得赖朝廷下旨,地方可凭考绩破格擢升官吏,他受到了一位赏识他的上官的推举,这才终于从吏转官,来到此处,做了县令。

那天在堤坝旁,他一时激愤,确实说过要寻摄政王告状的话。但他从前并无接近中枢的机会,也不知当今的摄政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此番南巡,是真为民情,还是好大喜功,为了宣扬朝廷的恩德。

何况现在,就算他提着脑袋真的想再闯去告状,也没那个机会了。县衙外有人盯得牢牢,他已被软禁。摄政王只要一天不走,他怕是就要在这里被关一天了。

但是,若真就这样屈服,修一半的河堤扔在那里,前功尽弃,日后,叫他以何面目去面对全县乡老?

高清源心情苦闷无比,在官堂里来回踱步,正焦灼无计,忽然听到堂外传来一阵嘈声,仿佛有人正在打斗。

他奔出几步,看见县衙的门竟开了,一个汉子闯入,头也没回,抬脚朝着追上来阻拦的人踹去,一脚一个,那几人连声惨叫,人飞了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不停,瞧着已经折臂断骨,伤得不轻。

汉子摆脱了人,便朝这边继续大步走来。

高清源看得心惊肉跳,起初以为是蒋正派来要明杀自己的人,惊骇于他的胆大包天,再一看,那几个被这大汉踹飞的,好似就是蒋正派来盯他的爪牙,一时倒是糊涂了。只见那人到了近前,是个黑脸大汉,停步问:“你是本地县令高清源?”

高清源反应了过来。

“你何人?”

那人靠到近前,附耳低声道了句话,高清源惊呆了,反应了过来,起初还半信半疑,看一眼县衙大门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敢问……足下又是何人?”

刘向掏出随身腰牌,朝他亮了一下。那腰牌是黄铜镂漆质地,上方正中镂刻怒目螭首,四周牙边,正面正中阳文篆刻“禁军司”的字样,背面是阴文小字“大魏奉旨造作,出京用”。看到此物,知断无伪造之可能,再无怀疑,心中一阵惶恐,又一阵狂喜,朝着面前这人躬身道谢,迈步,朝外狂奔而去。他走得太急,跨门槛的时候,脚绊了一下,人扑摔在地,却竟丝毫也不觉得疼,爬起来便又疾步朝前,奔出了县衙大门,看见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外面,正负手而立,身形如松,目光湛然。看见他出,望了过来。

高清源自然知道,当朝摄政王年不过二十四五,正当青健,此刻看到面前这人,再望见离他不远之外立着的一队随从,心知这位便定是那南巡的中枢之首了,心情激动万分,上去跪地,呼道:“摄政王在上,微臣永兴县令高清源接驾来迟,摄政王恕罪!”说完叩首。

束慎徽命他起身。高清源也知自己不可过于失态,极力压下激动之情,慢慢起身。

束慎徽凝目于他,忽然,面上露出了微笑:“本王记得你的名字。三年前,朝廷曾破格擢升一批能吏,当时的吏部公文,便是本王亲自批签下去的,当中有你,言令尊早年为治水而抛躯,你父子承业,擅水工。当时本王看过,至今留有印象。”

他颔首:“你果然未负朝廷对你的信任。本王深感欣慰。”

高清源再次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前那样的一件小事,自己的名字,夹在当时的三百人名录里,摄政王日理万机,竟然至今没有忘记。

他此刻已不止是激动,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了,眼中更是热泪盈眶,才刚起身,便又跪落在地,重重叩首,哽咽道:“摄政王谬赞!微臣有负摄政王的信任。来此三年,治下的一条祸河,时至今日,竟依然未能修好。还要劳累殿下南巡途中百忙里过问。是微臣的罪!”

他来此为官三年,清廉守正,爱民如子,这段时日,因为修河堤的事开罪了上官,县民无不为他抱屈,更是担心,这几天时常有人来县衙门口张望。方才刘向破门而入,此刻又这一番动静,周围早已引来了许多人,听到这话,方知竟是摄政王亲临,全都跟着高清源下跪。有只顾磕头的,有为县尊辩白的,有胆大的,控诉州官。一时间,县衙外乱纷纷一片。

束慎徽示意高清源领民众起身,道:“天子爱民。本王此行南巡,是代替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再偏再远,也是天子之民,岂会区分对待?尔等立刻复工,务必赶在今岁汛期到来之前,将堤堰修缮完毕。所需的河工款项,三日内必会下拨!”

周围欢腾声不绝。高清源领着县民叩谢摄政王之恩,不顾天将傍晚,立刻赶去河堤,准备复工之事。

第三天,刺史和太守率着本地几百名大小官员和士绅名流,终于在码头等到了南巡的队伍,却独独不见摄政王。两边各自吃惊,到处地找,这才知道他竟早已来了,此刻人就在那永兴县的河边,据说已停留数日,亲自监工。

众人大惊失色,赶了过去,到的时候,只见沿岸民夫往来,工事热火朝天,县令高清源正伴着摄政王在巡河。

官员个个惶恐,谁会想到摄政王不但提前到来,竟还会下到这种偏远的小县里去?纷纷涌上去拜见。摄政王当场便命人扒去了蒋正的官帽和袍服,擢升高清源为东南河道特使,总管东南各地州县水事,又下令严查贪腐,查出截留水工款项的官员,有一个,治一个,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他在江都总共停留了半个月。陆陆续续,除了擢升高清源和另外十几名素有官誉肯做实事的官员之外,杀了和蒋正勾结的惹出巨大民愤的三名当地官员,以儆效尤。天恩和雷厉并举过后,在江都民众的一片赞颂声中,离开地方,继续南下,便如此,一路巡视,惩治贪官,提拔干吏,差不多两个月后,到了七月底,抵达钱塘。

本地官员早就风闻他这一路南巡做下的事,人人都知他务实严苛,说的那句“代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更是人尽皆知。虽说一路下来,他是擢升了不少人,但砍下来的脑袋,那也是真,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接到人后,战战兢兢,当地各界,原本早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各种排场活儿,全都取消。大魏每年都会为官员发放新的袍服,但去接他的那日,人人穿着旧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魏朝廷如今破产,连官员的衣服都发不出来了。

但谁也没想到,摄政王在当地巡视三日之后,这日,竟忽然在行宫下的湖畔设了百叟宴,邀全城年满七十的老叟前来赴宴,宴席连设三日。又放出话,朝廷北伐,他邀长者赴宴,就是希望能得善策。并且,不止赴宴的长者,所有人,无论何等身份,士农工商,哪怕和尚道士,皆可上言。

满城几十万人,起先谁也不信,直到第二天,有个冒失的铁匠冒了出来,称自己打造了一套前后护心镜,可以助力军士作战,刀枪不入。摄政王叫他拿来看。严实确实是严实,但人套上,如同前后背了两个大铁锅,走快些,便咣咣作响,自然是不得用。满堂大笑,摄政王却也没有责备,反而赐了铁匠奖赏,竟赠他墨宝,亲笔给他题了匾额,号“天下第一”——这铁匠是第一个胆敢响应上策之人,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吗?

这下不得了,原来摄政王亦是如此亲民。

满城的人蜂拥而至,五花八门,提什么建议的都有。当中大部分自然是不可用的,更不乏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如那天下第一铁匠的大铁锅,摄政王当然不可能一一面见。但确实,有些白身纵横论策,有几分见地。遇到这些,摄政王便亲自召见对谈,对当中的佼佼者,不吝嘉奖,甚至破格赐予功名。

这些人多出身于东南一带的士族,就算如今家族落败,但底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的,同门更是遍布天下。得到如此的待遇,无不深感荣耀。才短短几天,为朝廷的这一场出关战作歌功颂德的文章,蔚然成风,变成了民心所向。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最后一场筵席,行宫下的湖边挨挨挤挤,全部是人,湖上也挤满大小船只,舷挨着舷,连得如若平地,孩童竟可以在湖上来回奔走。

是夜,倘若不是行宫之下地方有限,当真是满城皆空,人人到来。正当群情激动之时,忽然,只见一条船上有人高声大呼:“殿下!草民代民请命,我东南百姓为表忠心,甘心情愿,愿为朝廷的北伐大计多纳钱粮!请朝廷予以采纳!”

这话一出,被人一路传开,很快,方才还激动着的各路人马,转眼全部哑了下去。众人扭头望去,见发话的竟是本地的一个富商。那人高高站在自家的船头之上,说完话,朝着行宫的方向,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摄政王正在半山行宫前的一处观景台上,周围陪坐着本地的官员。在那里,他能看到山下的众人,众人仰望,也能隐隐瞧见他今夜金冠博带的身影。

这富商的话很快被传到了摄政王的跟前。这时,整个湖畔已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万人之众,竟是鸦雀无声。

他起先坐着,片刻后,在万众瞩目当中,缓缓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停下,面向众人高声说道:“今夜良辰,皇帝陛下虽坐于紫宫,未能亲耳听到如此的赤诚之言,但陛下必能感知诸位乡老对朝廷的忠心。本王亦是深受感动。”

他顿了一顿,环顾了一遍左右前方,再次开口:“此次出京之前,皇帝陛下对本王有诸多的叮嘱,其中一条,永不加赋!”

“陛下再三叮嘱,叫本王务必将此一条代为传达给天下的子民,好叫人人知悉。太平如此,纵然逢遇国战,便如当前,朝廷便是再难,也不会叫天下百姓,尔等东南子民,再多受半分的赋税!”

他的声音从高至低,由近及远,自半山传到山麓,再又随风飘散到了湖面和四周,醇厚而清朗,威严而平和。

人人仰头,屏息望着半山上的这一道身影。

“古之圣贤有言,行远道者,须借助车马。渡江海者,须借助舟楫。而今朝廷也是一样。朝廷要做事,须有天下子民的托载。尔等子民,各司其职。种田者多耕,养蚕者出丝,行商者易货,将尔等该缴的税赋及早缴纳,归于国库,此便为对朝廷最大的忠心,亦是对北伐之计的最大支持!”

他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过后,忽然,山下和湖面之上,响起了一阵阵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声,过后,又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震荡在山水之间,撼动人心。

这当中的心悦诚服,不言而喻。

摄政王言毕,便含笑归坐。

待山下那阵阵的呼喊之声停了下来,太守来到摄政王身畔,进言称,民心所向,东南各地的士农工商,人人都想为朝廷出一份力。既然永不加赋,何不接受捐赠,免得冷了大家的心。为表嘉奖,可将捐赠人纳入荣册,再对当中的踊跃积极之人给予一定的奖励,譬如,授予荣衔。

太守说完,周围人无不称是。摄政王亦颔首。太守立刻命人将话传了下去。

方才那富商热血上头冒出一句话后,山下无数的人,心里全都咯噔了一下,就怕摄政王顺着那人的话称是,在心里早将那富商骂得狗血喷头了。当中的好些地主和豪族,心里都已打定主意,倘若朝廷当真加征,那便定要想法子将多出来的税赋转嫁到佃农的头上——这种没得好的营生,他们是不愿意干的。待此刻转个头,说可以捐赠,相应的,会有朝廷嘉奖,授予荣衔,那就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