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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二年冬,腊月二十三,民间家家户户忙着扫尘祭灶,后宫也筹备迎接新岁元旦,兰太后抑郁病倒,想念家人,兰荣作为兄长,携妻得以入宫探视。

天子以仁以孝治天下。太后体有不宁,少帝自然也早晚探望,遇到兰荣,叙话后,兰荣送少帝,跟着来到御书房。

束戬对恣睢而无知的生母颇感厌烦,但对这位舅父,感官却不相同。

兰荣办事从无差错,为人更是低调。明帝在世的最后两年,为了抬举临时上了位的太子束戬,曾提拔兰荣的父亲担任司徒。其父去世后,这几年,他从未主动开口向少帝要求过任何的官爵和封赐,在百官中的声誉极好。唯一便是上回立后之事,曾惹束戬不满,继而迁怒于他。

束戬不信他丝毫没有亲上加亲盼女为后的念头,但他知道进退,一明白自己无意,便立刻打消主意。人无完人,只要大节无碍,束戬便也不欲深究。

三皇叔既开始将朝政放还给他,束戬便也有了自己的考虑。他有意抬兰荣,正考虑委任他为行军调度,配合并州陈衡,为雁门的三十万兵马提供军资后勤。如此,等到战事胜利,过后论功,他便能以军功更上一层楼,将来再令他接掌父职封为司空,正式步入三公之列,想必到时,不会有人不服,三皇叔也会同意。

束戬屏退左右后,说道:“朕正想和舅父见面,有事要说。”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以舅父之能,这个行军调度,应当能够胜任。舅父若也有意,朕便去和摄政王讲,委任不日便可下达。”

束戬以为他会谢恩,接下自己私心给他的这个机会,却没有想到兰荣竟下跪请辞:“臣感恩万分,然而这个行军调度,臣不敢受,也不欲受。”

束戬未免意外,问为何。兰荣道:“臣冒死进谏。臣以为,这一仗,还不能打。”

束戬蹙了蹙眉:“舅父何意?难道不信大将军姜祖望之能?”

“恕臣斗胆,在臣看来,此战乃是国战,与前次八部之战不同,狄国号称铁骑百万,纵然那是虚数,实际战力也极恐怖。一旦全部投入,胜负实在难料。此战,说关乎国运,也是不过。如此贸然开战,臣担心,万一不胜,我大魏非但不能收回北方门户,还将元气大伤,从此陷入被动,处处受制,到时,非但国威尽丧,而且,连今日的北境,恐怕也难保安宁。”

这样的看法,束戬并不是没有听到过。对北狄铁骑的忌惮仿佛深入人心。只要涉及打仗,无论何时,朝廷当中总是会有反对之声。总有人这般考虑,那种担忧。只是这回,摄政王一手主导,那些反对的声音还没成形便被压了下去,如此而已。

束戬不悦:“舅父你也过虑!三皇叔审时度势,又准备了多年,何况,雁门还有姜家人坐镇,他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你们这些大臣,在后方听从调度,各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他拂了拂手,“罢了,你若无意任职,朕不勉强。你去吧!”

兰荣非但不走,反而膝行上去一步:“臣惹陛下不悦,臣之罪,臣收回方才的话。但是,此战即便真如摄政王所愿,达成目的,收回幽燕,臣斗胆,再问陛下,到时候,谁将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束戬一怔,注视着自己的舅父,再次皱了皱眉,“你此言又是何意?”

兰荣叩首:“陛下,这一场大战,我大魏先期便将投入三十万兵马,户部计算的库帑之耗,更是叫人触目心惊。这可是打先帝朝便开始积累的库银和粮草,投入如此巨大的代价,可谓举国之力,胜,到时候,最大的功劳,却不在陛下,而在摄政王!”

不待束戬开口,兰荣继续说道:“更不用说,国之大柄,莫过于兵!姜家是摄政王的什么人,无须臣再多说。他利用摄政之利,这些年收尽人心,上及庙堂,下到民间,又以联姻之名,堂而皇之,将我大魏的军队也掌控在手。等到他此番再取了幽燕,功劳可比高祖武帝,陛下!”

“到时候,他就当真可以为所欲为,天下哪里还有陛下你的立足之处!”

“放肆!”束戬勃然大怒。

“枉朕一直敬你,拿你当亲长,你竟敢如此中伤摄政王,公然挑拨!你再多说一句,朕杀了你!”

兰荣分毫不退:“陛下你此刻便是当真杀臣,该说的话,臣也一定要说!在陛下面前,臣不能有丝毫的隐瞒。臣对摄政王确实心有不满,从前迫于淫威,一直是在隐忍。但之所以如此,是因臣的一片忠心,全都在于陛下!臣恳请陛下仔细思虑,臣方才说的那些话,有无道理!”

束戬怒目望着跪在面前的兰荣,拳慢慢地捏紧,片刻后,忍下心头烦乱,恨声道:“兰荣,朕再警告你一次,你再进谗言,朕绝不会放过你!你当朕是三岁小儿?摄政王待朕如何,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你若以为就凭你这几句话,能叫朕信你,未免痴心妄想!摄政王若真想取代朕,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陛下!”兰荣眼中迸出泪光。

“陛下心地纯良,焉知人心难测即便是他早年当真无心大宝,但如今摄政多年,大权一旦上手,谁会无知无觉,说放就放?他又一贯看重名声,倘若时机没有成熟,名不正言不顺,他自然不会妄动。而如今的北伐之战,就是他的绝佳时机。等他建下不世之功,又有姜家背靠,到时候,根本无需他自己做什么,他的拥戴者便会将陛下视为眼中钉。舆论非刀,却足以杀人,上从朝堂,卷及民间,有多可怕,陛下你应当清楚,到时候,陛下若不退位让贤,不用他动手,别人就会把陛下拉下来撕碎,好拱他上去!”

“住口!你给我住口!”束戬脸色铁青,厉声大喝。

“陛下,凡事要为自己留后路,不能全部押宝在旁人的身上!天家残酷,便是父子兄弟,古往今来,为那大位杀个你死我活,陛下难道不知?他何以能超然存在?”

“陛下!主幼臣强!元旦朝会,陛下以为那些番邦是为陛下而来?他们都是冲着摄政王来的,伏的,也是摄政王的威!更不用说此番天相异常,上从朝堂,下到民间,将罪责指向陛下,哪个不是存了他上位的盼望!他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谋取陛下的信任,好放手让他北伐建功而已!”

束戬愤怒地整个人在发抖。

“北方门户,若一定要收,也不是现在,更不能经由他手!如今收复了,朝臣和天下,也只会将功劳加在他的头上,陛下你将如何自处?八部之战获胜,北狄国中皇位有变,料他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陛下何妨再积蓄力量,等权柄完全在握,到时出击,也是不晚——”

束戬猛地奔到剑案之前,锵的一声,一把抽出宝剑,奔回来,举剑指着还在说话的兰荣,嘶声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兰荣昂然挺胸:“忠言逆耳,何况臣所对抗的,是那个蒙蔽陛下极深的城府之人!陛下若实在恨我,杀我便是,我是陛下的亲舅,甘心以血护主,死而无怨!”

“陛下,知道朝堂里的逢迎之人是如何比他的吗,称他贤比伊尹——”

束戬双目通红,咬牙,一剑刺入兰荣的胸。

一道血柱沿着剑口,立刻汩汩而下。

兰荣面露痛苦之色,慢慢佝偻下了身体,口中却仍艰难地道:“伊尹摄政,尽心辅佐,得大贤之名,天下拥戴,他便以幼主大甲无道为由,放大甲于桐宫……都说数年之后,他将改了过的大甲接回还政……”

他呵呵冷笑,“不过都是后世那些以正统自居的王朝史家粉饰太平罢了……真史竹书纪年讲的……才是事实……伊尹自立即位,囚大甲七年,大甲潜出桐宫,杀伊尹,得以归位……”

兰荣支撑不住,扑跪在了束戬的脚下。

一阵寒风从御书房不知何处的缝隙角落入。

束戬手里倒提着拔出的正在滴滴答答滴血的长剑,立了良久。

“给朕滚出去。”

他冰冷的目光,盯着匍匐在脚下血泊里的兰荣,一字一字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