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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爱蕙娘,爱重乔儿,这两个人的离世差点去了他半条命。如果他不在意,反而会好很多。

所以,不如斩断姜遗光的所有牵绊,让他学会伪装,方可无坚不摧。

黎恪要他心无杂念,一切以活下去为先。要他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所以,从他自己先开始吧。

黎恪知道,姜遗光的父母、祖父、师长都没了,他们都很疼爱善多,却因为念的缘故被害死,世上便没几个能对他好的人。

等他自己也离开后,姜遗光的身份暴露,近卫们不会让他再和普通人来往,他只能和入镜人打交道。入镜人们又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姜遗光后半生,不会再遇到一个比自己对他还要更毫无目的全无保留对他好的朋友。

他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打动了。

善多已经完全学会了如何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又通过自己学会了攻心之术,明白该怎样去打动其他人,让其他人为自己挂心。

经此一难,姜遗光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性”,他变得善良也好温和也好正义也好,以善多如今的表现,没有人会再怀疑。

也不会再有人疑心他无心无情。

将离恶念已除,留下的当然是善念。对一个善良又重情的入镜人,想必……那位会很满意吧?

他真想知道,姜遗光能做到什么地步?

黎恪临死前,想着这个问题,笑了。

姜遗光离开后就乘马车回到了住处,神色如常地跳下车往房间去,让人不要来打扰他。

他自己坐在窗边看书,涂涂写写,不知在做什么。

可一直监视他的近卫察觉到,姜遗光今日心绪不宁。

他在落泪。

近卫吃了一惊,也更加放心,有情有义的人总是让人更能放下心防。要是姜遗光杀了黎恪后还毫无表示,他们才要更警惕了。

他不想让人知道,偷偷掉两滴眼泪后又止住,继续低头翻卷宗看。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近卫们商议过后,允许他带一两本回住处看,只是不得弄脏损坏,等藏书阁修好了,再还回去。

现下,他看的就是一本先帝在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卷宗。

看着看着,手里的书页许久没翻动了,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发呆,像一尊木雕。

他看上去在难过,悲伤地出了神。

可他心里仍在算着什么。

他不能写出来,不能被近卫发现,只能借着别人眼里发呆的时机在心里飞速盘算。

当他在幻境中下意识用密文写下《将离》话本的一瞬间,他就明白父亲让他强行背下的那串数字该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串数字正是一串密文,需要找到对应的书才能解开。可姜遗光从小家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来,他又去哪里找书?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

是藏书阁的卷宗中,父亲写下的批注。

批注人人能写,又不通过近卫们的书坊印刷,因而如果不特地去看,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了什么批注。

父亲有话留给他,可他不确定一个小孩子会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记得,更担心自己提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会惹出祸来。

所以,他让自己背下那一长串数字。

小时背下的数字也并非一口气背完,每念三五个便要停一下。第一个数字是年号,第二个数字是月份,第三四个数字便代表行列……

以此类推,他得到了一句话。

“徽省单州宋家村,找坟。”

他怀疑这和自己母亲有关。

姜遗光生母姓宋,闺名宋钰。但他自小就没有母亲的记忆,都说他母亲难产去了。后来三岁多时父亲也去世,一度流落街头。许多事没有人教他,他便不懂,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祖籍何处。

父亲要他找什么呢?

更让他不解的是……

父亲将密文用在藏书阁里,他又怎么确定自己能进入藏书阁?

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他也会成为入镜人吗?

姜遗光原先以为自己父亲是入镜人,自己得到山海镜也是巧合。可现在看来,不像是巧合,反而像是特地算计好的必然。

再一想,父亲特地用藏书阁的书做密文,如果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也会成为入镜人,那他也料到了自己会早早死去吗?他去世得早,就算要留下什么东西给自己也不见得能保留下来。

所以,他才选择藏书阁吧。藏书阁中的书能留存上百年。

他只要先写下批注,再将自己要留下的话提出来,变成数字,就能将他要说的话秘密告诉自己。

父亲为什么能预料到十多年后的事,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他望向窗外,秋意盎然。

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才示意黎恪放火,烧了藏书阁。

藏书阁中的卷宗都有备份,可批注没有备份。他暗示过黎恪藏书阁中有他们需要销毁的秘密,黎恪自然会想办法带火进来。

姜遗光早就在先前把自己父亲那段时期的卷宗全都看过,父亲笔记留下的批注也都看过并记下。

然后,借着斟茶的机会,他把留了批注的书籍的位置告诉给黎恪。

对照算盘一般,喝一口茶是一排,刮一下茶杯是五排,上数过去,眼神示意大约什么位置。

黎恪读懂暗示后,精确地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书。

就算有备用的卷宗重新印回去也无妨,批注不会再有了,黎恪也已经死了。

这样,才能真正地藏住秘密。

姜遗光不是不知道黎恪想利用自己,他的感情是真的,想让自己报复也是真的。黎恪存心求死,他需要掩饰自己,二人在近卫们面前演了一出戏,各取所需。

现在看来,很成功。

他们真的相信将离是自己的恶念,恶念消除后,他变成了一个“好人”。

既然他们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好人,那姜遗光就做一个好人给他们看。

寒衣节已过,姜遗光还是回了一趟柳平城。

柳平城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无非街上谈资变成了京城动乱,无非进京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去,连带着柳平城也萧瑟几分。

他跪坐在父母坟前烧火。

纸钱,元宝,衣服,鞋帽,男式女式各几份,一样样丢进火里,烧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天上飘,消失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入冬后,不仅活人要添衣,死者也要。这样他们在地底下才不会挨饿受冻。

“爹,娘。”姜遗光似乎想说什么,蠕动嘴唇,又说不出来。

近卫在不远处盯着他。姜遗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改口道,“前几日,我生辰过了。”

民间有个说法,把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并称为三大鬼节。他生辰便是在十月初一这日,天气转凉,需为故人烧献衣。

“过了今年生辰,我就十七了,只是我不能娶妻,也因为一些缘故没法带人来看二老,不要见怪。”

和前朝男子十八女子十六就必须成婚否则问罪的律法相比,大梁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婚年龄都宽限了好几岁,也不问罪,只是提议百姓们到了年龄就该结亲了。

本朝更是如此,几位皇子结亲都晚,连带着京中掀起晚婚潮。

有些心急的十六七成亲,有些二十好几了也不见得娶妻,不过一般十六七岁也要找媒婆定亲了才是。

姜遗光上面父母长辈全都不在了,哪有人替他操办这些呢?更何况,他还成了入镜人,朝不保夕,又怎么可能成家?

他浇了一杯米儿酒,火小下去,又腾地再燃亮了一点。等把这堆纸烧完,火就该彻底扑灭了。

火光照在他脸上,无端生出些寂寥来。

近卫就坐在不远处,看他很难过的模样,更加放心。

他听到了姜遗光提起娶亲一事……

入镜人大多没法娶妻,有些拿了钱在外养些外室,有些是在入镜前就定下的家室,关系不好的便和离了。似黎恪这样夫妻恩爱的,也不好叫他们分离,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祸。

但不管怎么说,在寻常人看来哪有人不想娶妻生子的?近卫们也是如此,他们只觉得姜遗光被山海镜耽误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品貌,讨个妻子不是难事。

趁着这股愧疚,姜遗光提出了请求。

“过几日,我想去徽省看看。”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想回老家一趟,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姜遗光表现得乖觉,没什么好阻拦的。他又才从幻境里出来,一时半会不会再入镜,藏书阁也没修好。

于是,甄二娘很痛快地放行了。

鉴于姜遗光几次坐船都生出事来,这回他们安排了马车送他去徽省。好在一路还算顺利,路上没遇见山匪什么的,一路向南,反而还暖和了几分。很快就从京城赶路到了徽省。

再过几日就到了冬闲时分了,农家人忙忙碌碌大半年,冬日地里没活,便去山上砍柴。他们可不像那些贵人们冬天有炭用,只能自己烧柴取暖。

姜遗光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不少树木的叶子都要掉光了,远远望去,一大片枯黄或光秃秃。唯有途径几座小山坡时,远远窥见山中薄雾笼罩的红叶鲜红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