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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眼前,十二位两千石级别的中常侍在宫灯摇曳的烛火下团团而坐,却是气氛凝固,半晌都无人开口,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了为首的张让、赵忠二人身上。

“凉州那边闹大发了。”大长秋兼黄门监的赵忠无可奈何开口抱怨道。“一群反贼,攻下金城郡后居然打起了诛宦的旗号?外朝更是以此发难。而新任尚书令刘虞刘伯安这个人,虽然不愿意与我们作对,却也更不会跟士人们作对,偏偏我们派过去的左昌屡战屡败,我在南宫也是屡屡难以应对。”

张让取下自己的两千石官帽,放在地上从容答道:“左昌是走我的路子求得此位,却丢人现眼到这份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我知道大长秋是来想听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倒也简单,该撤撤,该换换,若是士人有所提名的话,那个凉州刺史便让出去好了……胜败由人,有什么可说的?”

赵忠欲言又止,众人纷纷哀叹。

而一片叹气声中,掖庭令毕岚越想越委屈,却是忍耐不住出生抱怨:“外面的士人天天喊着要诛宦,之前那些将军们也个个上疏要治我们的罪,如今连反贼都要杀我们,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说到底,还是我等麾下羽翼不实。”又有人开口分析道。“天下间真正的人才都不愿意投奔我们,若我们手下有真才实学之辈,上去把凉州平了,哪里有这么多事?何至于出了诛宦的反贼,并失了凉州刺史的位置?”

“这跟凉州没关系。”张让听得腻歪,直接厉声驳斥。“而且让出去一个凉州刺史又如何?且不说如今凉州局面是不是换成一个士人去做就能挽回的,便是外朝全败,又如何能动摇你我的根基?!我们是宫人,是天子近侍,万般荣宠都在天子一人身上,若天子宠信在,则万事可为,若无天子宠信在,则万事不可为!这个道理,你们非得要我一遍遍说吗?”

“可问题在于,如今陛下已经心情不畅数月了。”赵忠在旁幽幽言道。“外面局势愈发不稳,人人皆要诛宦,而天子偏偏又心情不佳。”

“这正是我唤诸位来此处的缘故。”张让冷笑一声。“身为常侍,若不能让天子安泰,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舍中众人纷纷颔首,然而旋即,多数人便看向了其中的掖庭令毕岚。

“毕常侍。”眼看着众人统一了思路,张让也略显期待的看向毕岚问道。“你是掖庭令,又最擅长奇巧之物,之前的铜人、大钟、吐水的蛤蟆、自动洒水的翻车,俱让陛下欢颜不断。如今……”

对方话未说完,毕岚便连连颔首,却复又连连摇头。

“这是何意?”赵忠无语至极。

“法子总是有的。”毕岚拢手叹气道。“不瞒诸位常侍,我手下能工巧匠俱全,而且天底下不缺新鲜玩意,想要造自然可以造,但却不能造!”

“为何?”有人懵懂询问。

“能为何?”毕岚无奈伸出双手摊在众人面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钱能造个什么玩意哄陛下开心?你们也莫要装样,我是掖庭令,是掌管宫中账簿的没错,可难道诸位便真不知道宫中无钱了吗?数月间天子为何寝食难安?太后为何脾气见长?还不是一句话……宫中没钱了!”

此言一出,其余所有常侍都如同吃了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无奈。

“都是之前黄巾大乱惹得。”有人无奈骂道。“十万大军花了大半年才平了叛乱,将西园的存钱、各地府库的存钱全都用光了不说,便是之前西园廊下养的那么多好马,也全都没了……天子与太后一脉相承,都是自小穷惯了的,手上没钱自然是万般难受。”

“不止如此。”又有人补充道。“西园那边的官钱这几月的收入也少了很多……”

“这是为何?”

“乃是平叛功臣太多,这些功臣既不好收钱,又不好轻易撤职。”有人无奈解释道。“故此,西园那边这几个月的进项居然格外的少……”

“非只如此。”又一人言道。“毕竟是打了大半年的仗,地方上府库也很空虚,陛下为此还免了冀州、中原等地的一年算赋……所以不止是官钱,正经赋税上的收入也少了太多。”

“还有关东大疫,听我老家来的家人说……”

“别忘了凉州,那里地方偏远,打起仗来耗费更……”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

就在一众常侍忙不迭的哀叹局势之时,忽然间,张让冷冰冰的打断了诸人的议论,引得舍内一时愕然。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一片沉寂之中,张让站起身来,用尖细的嗓音再度厉声问了一遍。“我们是阉人,生死荣辱都系在天子一人身上,这个道理要我教你们几遍?你们不知道失掉天子信任的阉宦是什么下场吗,王甫那块烂肉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不记得了吗?!”

十一位常侍俱皆色变。

“天下局势不好我不知道吗?”张让愤然反问道。“我不知道关东在大疫吗?我不知道凉州大乱吗?我不知道如今我们看似烈火烹油,其实是众矢之的吗?”言至此处,张让忽然在众人中间弯下腰,团团转了一圈,然后方才放缓了语调恳切言道。“诸位,越是前面局势为难,我们就越要小心奉承好天子……不然,就要真的要落得个王甫的下场了。”

其余十一人各自哀恸紧张不已,最后,居然是赵忠率先解下自己的两千石之冠,领着其他人朝着站在众人中间的张让俯身下拜。

“张常侍所言切中要害。”抬起头后,赵忠咬牙言道。“天下局势关我们什么事情?不是那些士人该担忧的吗?可那些士人都要先杀我们为快,我们为何要为天下局势忧虑?在天子身前固宠才是我辈唯一之念……张常侍,我知道你有法子,就请你吩咐吧!”

其余十名常侍不敢怠慢,也纷纷俯身大拜,口称听命。

“还是要为天子敛财。”张让咬牙答道。“只有如此,才能固宠,才能躲过这一遭,也只有如此,才能将眼前的繁华局面维持住,甚至更上一步。”

“可如今确实没有敛财的余地啊?”有人无奈道。“总不能说那河内蓟侯家中有钱,便让他捐出一亿钱来,那冀州槐里侯打仗攒了不少钱,也让他捐出一亿钱来……这么整,除了让天下人都学着凉州造反,并无他用吧?”

“如何能让这些有刀子的人倾家荡产?”张让冷笑道。“若真要是把这些人全逼急了,怕是汉室真要亡了,便是普通世族,如今这局面,怕是也不好榨的……最多调度频繁些,让他们这些为国为民之辈出点毛毛雨的升官钱而已。”

“那……”

“天子为天下万民之君父,”张让重新坐下来言道。“自然是要天下一起出钱让天子舒心了……我有一策……赵常侍,你久与尚书台打交道,不知道天下耕地有多少?”

“在册的数据具体我也记不大清楚,但隐约听某个尚书郎提过一次,好像拢共约有三亿多亩……”赵忠微微蹙额道,然后旋即惊慌。“你想做甚?”

“每亩十钱,便是最少三十亿钱了……”张让凌然应声道。“三十亿钱,毕常侍,足够做很多事吧?”

毕岚讷讷不敢答。

“天子刚刚减免了半个关东的算赋,这样岂不是让他失信于天下?”有人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却是段珪。“届时天下汹汹如何?”

“段常侍,你不是刚才还向我跪拜吗?”张让瞪了对方一眼。“道理要我说几遍,天下汹汹关你我何事?他们只要我们死!而只有天子能给我们生路,兼与富贵!再说了,关东刚过了黄巾的大乱子,还有几人敢再反?”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珪急忙言道。“我是说,天子怕是也不愿意如此失信于天下吧?咱们这位陛下虽然自小穷惯了,也着实爱钱,可毕竟是杨、刘两位教出来的学生,而且天资聪颖,他也会为局势考虑吧?”

“不错!”又有人接口道。“若非如此,陛下之前又如何会同意皇甫嵩等人的上疏,免税于地方呢?要我说,咱们这位陛下贪钱是贪钱,可心里也是格外明白着呢!”

“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对。”张让睥睨左右,复又正色言道。“你们这些人,说的好像聪明人就不能贪钱一般,贪钱的就不能对局势洞若观火一般似的……其实你们想想,天子这数月以来,渐渐寝食难安,不正说明他渐渐忍耐不住,以至于心中动摇了吗?这时候,咱们做近侍的,一来要给出主意如何去收钱;二来,也要他个台阶下,让他寻个收钱的好理由!双管齐下,口子一开,陛下也就豁出去了。”

赵忠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便问:“如此说来,张常侍心中早有计算?”

其余十位常侍也是恍然大悟,继而在摇曳灯火下各自双眸闪亮。

张让并未直接回复,反而从腰间取出随身所带的小刀子来,然后当众在手心轻轻划开一条红线:“诸位,此事非是为我个人私利,乃是为诸位生死所谋,还请诸位立誓相从,绝不泄露!”

血滴落地,言之凿凿。

而这一次,早已经被张让说服的十一位常侍毫无犹疑,直接各自从腰间取刀划开手心,然后由赵忠带领,袒臂立誓,绝不泄露。

“请张常侍直言,是何方法能让天子再无顾虑?”誓言结束,又是赵忠第一个正色询问。

张让笑而不语,只是击掌示意。

原本候在外面望风的几个小黄门立即拉开了舍门,并俯身下拜,宫灯下,他们的身影被拖的格外之长。

“去做吧!”张让凛然吩咐道。“这是宫中十二位常侍一起说定的,尔等不必担忧。”

小黄门们不敢多言,纷纷叩首而走,只剩下十一位常侍继续不知所措的望着张让。

“这……”有人想要开口问个究竟。

“不必问了。”办事的小黄门们一走,张让陡然泄了一口气,再无之前的精神,后背也瞬间驼了下来。“若非局势坏到了极致,我也不愿意做此等事……至于是什么事,反正已经不能回转了,诸位不妨安心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