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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玄青不知道!

瞿玄青不知道瞿小郎君心爱的人是谁!

她当时心中欣喜若狂、却不敢露出半分,而现在,她终于能毫不遮掩地笑出来了。

“说着要为兄长、为国公府报仇,却连兄长心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再骗人了。

她就是说谎了。

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瞿锦叶的。

但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瞿小郎君信任你,可他瞒着你,他们都瞒着你,他们信不过你,所以你才会连我这种人的谎话都识不破!”

你从我的身上割肉,我便从你的心头剜血肉。

“旁边那个。”

花缁朝着陆扶光偏了偏头。

她说着话,泪还在流,但她望着瞿玄青的眼睛却亢奋得在发着光,“那个被你折磨得全身是血,手脚不见一块好皮,像是已经快断气的小贵人。”

她对瞿玄青说,“看到了吗?”

“那个……”

她放轻了语气。

“那个……”

她的语气更轻了,神色却魔怔了般地更兴奋了,发声时连喉头都在抖。

“那个才……”

可说到这儿,她却突然停住了。

“黄金。”

她说,“春陵。”

她记起来了,“是啊,春陵。我去过。永寿三年,我跟长公主去的。去春陵前,我们住在金川。就是你们提到的金川。当时,县里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缅桂花树,枝繁叶茂,硕壮得很,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她跪着,软下了身子,被抽了骨头似的,但脸上却还在笑。

“从树那儿往南走,遇到的第一家冷淘最好吃,长公主能吃掉满满一海碗。等吃饱了,就拐进那冷淘铺子旁的小巷,巷子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汉子,饭后在他那儿买一盏慢慢饮了,腹中便不会积食。他的耳朵生过病,时常听不清,同他说话时要大声些。”

“路过他家的门,一直直走下去,能看见有一片蟹塘,但不必走到蟹塘边儿,就能闻到酒香。跟着酒香一路走,远远就能眺见酒旗摇动。长公主十分喜爱那旗亭里的酒,常常是午后至,喝到夜半三更、饥肠辘辘了才往回走。而那个时辰,街上还开着的就只有一家食店了,店主人是个生有六指儿的娘子,做得一手鲜美的饽饦汤。她有个十岁的女儿,性子随她,爽爽朗朗,手背生着块红色的胎记。长公主说,像梅花。”

“等在那间食店里用完饽饦汤,这一日才算过完,长公主才会回到缅桂花树旁的客栈。”

“但有一个晚上,长公主在旗亭喝得太醉了,回去时,站在缅桂花树前便不走了,直直地盯着树上的花,然后,突然就爬了上去。在花树上坐稳后,又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拿梯子,偏要自己往下跳、让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郎君在下面接住她。”

“你猜,那小郎君是谁?”

没听到回答,可瞿玄青的神情就已经足够让花缁咯咯笑出声了。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他们在金川,看似在玩,实则是在找人。”

一如既往地,她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带着一个妇人去了春陵。去时三个人,回来时,却只他们两个。灰头土脸的,里面的衣裳沾了好多别人的血,怀里倒出来了几块金子。我看见了,金光灿灿,样子大小都跟马蹄似的。”

是你让我说的!

是你逼我说的!

“都说瞿锦叶是盖世英豪,才会连冯先生那般人物也甘愿为他所用。瞿玄青,你是不是也信了?要我、告诉你真相吗?“

“我第一次见到冯先生时,他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叫花子,身量不高,人又瘦枯,跟前的豁口碗里刚被丢进块吃剩的蒸饼,马上就有块头更大的乞丐伸手去抢。一整个下午,碗里分明有过几口吃食,但他一口也没吃上。”

已经成了长公主婢女的花缁当然不会留心去街上的一个要饭的。

那日,是长公主在街上路过他时,不知为何地,一眼就断定他不是凡夫,拉着她就进了个能望到他的酒垆,盯着他从傍晌午一直看到了快日落,几乎把那小酒垆里当日的酒全喝空了。

余霞成绮时,长公主终于拎着酒壶,起身去找了那个要饭的。她没跟着,只远远地看,那人始终没有理长公主。但长公主回来时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长公主每日都会去见那个要饭的。

花缁坐在酒垆里,不知道长公主都对他说了什么,但那人却的确从一开始的全然不理、慢慢变成了会偶尔抬起眼、搭腔一两句。

第七日,也是他们定好要离开范阳的那日,那要饭的终于站了起来,跟在了长公主的身后。

世人都以为冯先生是在听闻瞿锦叶骑兵后主动前去追随的。

可他其实早就在瞿锦叶举事的大半年前、就随着长公主到了东都,就住在花缁一直安身的道观里。

不过是用了另一张脸,就谁也认不出他了。

得知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易容换声,花缁吃惊极了。看到长公主在同冯先生学此秘技,她也动了想要偷师的念头。她想,如果她能学会这个,将来就算她藏着的秘密被长公主察觉,她也许还能靠着它逃命活下去。

冯先生第一时就将她的心思看穿了。

就在长公主向他求学的那一日,长公主刚离开,她去为他送晡食。当时,他人怔怔愣愣,看到她,忽然激切道:“你想学!你来学!你来学!”

长公主住在宫中,一月最多不过能见冯先生一两次,所以同冯先生学得更久的反而是花缁。

但她很快就发现,与学多久无关,她就是学不会。书上说“勤能补拙”,可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拙”都能靠勤补足。

她没有那样的天资。

但她并不会因此痛苦。

她从来都没有高看过自己一眼。

可冯先生不同。

那一阵子,冯先生时常神色颓唐,魂不守舍,又时常突发恶疾般癫癫狂狂。

他会在她学不通时大声吼她:“为什么学不会!为什么听不懂!”

他会看着铜镜里那张他刚刚训斥过她的脸,开始喃喃:“一样的神情。我师傅看我时,也是这个神情。”

接着,他就会涕泗纵横地大哭:“你不如我,我不如他,也不如她!”

花缁觉得他疯得厉害,便不想再同他学了。反正她也学不会了。

她告退时,冯先生已经不再嚎啕了,但仍发痴地在嘴里说着什么“我是不如他,但她比他强!如果她是我,如果我是她,我就能比过他了,我就能赢了!”

他、她、他、她,全是一样的音,花缁完全听不出谁是谁,便全飘风过耳地把它们当成了胡话。

直到瞿小郎君揭竿而起,她亲眼看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毫无破绽地成了“冯先生”,她才意识到那句话的含义。

“长公主说:‘冯先生此人,也算庸中佼佼,若不是总想着要赢过山佬,也不至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虽然用既生瑜、何生亮来论他和山佬、对山佬有些失礼,但冯先生被这执念困住,对我们,倒很好。’”

我们。

瞿玄青无声地念了这个词。

花缁看见了。

“是啊。”她说,“我们。”

“这话,是长公主同瞿小郎君在道观中密谈时说的。”她对着瞿玄青嘲谑地笑,“这些事,你一无所闻吧?”

多好笑啊。

不只山佬觉得好笑。

她也觉得好笑。

被传得玄而又玄的那篇檄文,不过是长公主在跟瞿小郎君豪饮一夜后、左手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的。

可谁也没看出来。

瞿玄青觉得她愚钝,对着她时永远高高在上,可明明最无知的人就是瞿玄青自己。

还有扶光郡主,还有当朝女皇。

一个就算听了山佬酒后的话、也仍然想不到那篇檄文是出自母亲之手。一个被自己的掌上明珠洋洋洒洒斥讨了一大篇、也没认出来写那檄文的就是身边的至亲人。

谁比谁聪明?

除了长公主,这世间都是蠢人。

最蠢的就是冯先生。

这宇内竟有这样的人,只要能比得过山佬,只要“冯先生”之名能大过“山佬“之名,即使那个“冯先生”根本就不是他,他也觉得赢的是自己。

长公主说,最不用担心会泄密的人就是他了。

他要他的名声永垂不朽,要此后世世代代的人们都记住,南疆大山最袖然举首,最鸿鶱凤立的,不是什么山佬,而是他冯先生。

这对他而言,比性命重要。

所以,他一定会将这件隐秘事带进坟墓,就算棚扒吊拷,也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花缁理解不了。

那段时日,她也无心去理解这些。

她有了情孚意合的人。

段郎是自瞿小郎君举兵后、跟随到他身边的一名将士。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人。

在广陵的那些天,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困苦艰难。但那却是花缁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安心乐意的日子。

长公主忙于战事,时常不在府中,她完全不用担心藏着的秘密会在此时被她发现。过得不饥不寒,又时常能与驻守府邸的段郎相见,所以,就算府中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等她发现不对时,周围已战云弥漫。瞿小郎君身披重甲,将一封裹了三层、层层都用密文直封的信放到了她的手上、说这事关盟约与黄金、让她交给赤璋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