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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偃慢慢吟着这句诗:“朕会让天道知道,无道之君,可以有多疯。”

范左思背上微微发寒,长跪拜伏下去:“皇上,帝师离开之时,也是希望您能做个好皇帝的。”

萧偃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留在朕身边,朕就是个好皇帝。他不在,朕失去了理智,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朕也不过是天道之下的工具,既然不重要,那就毁掉好了……朕其实很想知道,灭世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举止仍然很从容,目光依然一如从前的沉静凝重,说话也平静冷淡,偏偏这语意却让人阵阵发寒,几乎以为眼前的天子早已经处于疯狂之中,口吐妄言谵语。

范左思眼圈发红:“皇上请勿自苦,帝师一定会回来的。”

萧偃淡道:“十年了,每一天,朕的心都肆虐着失望、愤怒、痛苦,朕做这个好皇帝已经做得累了,朕离疯癫已不远了,既然如此,不若就此沉沦,才能得到安宁。”

他抬起了眼睛,眼神深不见底犹如寒潭深水,波澜不生。他慢慢起身,穿过厅堂,走向宽阔的露天观星台。这十年,前三年戎马倥偬,御驾亲征,收拾破碎山河,每一夜他都在忙碌的行军途中,充满希望地看着天空,希望尽快平定四海后,他的巫妖参透法则,突破重重困难回来找他,奖赏他的努力。

三年亲征,等统一了山河,稳定了政局,他回了京城,继续励精图治,革故鼎新,争取建成一个海晏河清的大燕朝,等着四夷拜服,八方来朝。每一夜,他都在观星台中看着夜空度过,恳求天道还给他的帝师,奖赏他的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三年又三年。

进入第十年,他终于明确地知道,他的巫妖不会回来了。

天道不会再把巫妖还给他了,巫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辅佐自己成为真正的真龙天子,因此天道给巫妖的奖励,就是让他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他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神,如何能够容忍一位半神巫妖存在?

他居然用了九年,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再欺骗自己。

萧偃非常明白,自己其实已经疯了,他曾经对大燕子民充满了爱意,他垂拱而治,爱民如子。但一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嘶哑着诅咒着自己,没有巫妖,他要这天下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的,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统治天下的所谓圣明工具天子?

他凭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他想死。

他死了,有没有可能脱离这个世界,去到巫妖的世界?有没有可能巫妖早就给自己施展了什么法术或者契约,就像当年的蔺江平一样,能够和死灵签订共生契约。

巫妖既然是死灵,自己是活人,活人不能和死灵在一起,那如果自己死了呢?是不是就有机会在一起了?

说不定巫妖一直在等着他死,如果自己早一点实施,是不是就能让巫妖不用等那么久?

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的清晰,以至于他第一次问起范左思死后的问题,范左思惊慌失措,去找了祁垣来劝说君上。

祁垣一直没有还俗,虽然萧偃亲政后恢复了祁家的爵位,也下旨同意他继承爵位,他却不曾回家,只让自己妹妹嫁人后生的长子来继承爵位。

他倒是心平气和来劝说皇帝:“皇上要相信巫先生,他说了不会哄骗你,若是涉及如此生死大事,他怎会瞒你?”

如此才让萧偃那点想死的念头给熄灭了。

但是此后他更疯了,每一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把天道给灭了。毁天灭地算什么,只要他能做到。

他觉得他就是一座死火山,巫妖给他形容过,说这种火山中央的熔岩能够取到火元素精华,能够用来锻造强大的武器,或者用来作为火元素能源。

死火山外表沉寂如死峰,寸草不生,但内心却炽热如火,岩浆滚烫灼烧,日日夜夜焦灼成灰。

迟早有一日,他爆发出来,那就是毁天灭地的地火喷发,将一切烧成灰烬。

近臣们全都感觉到了皇上的不对劲,但却又都知道缘由,根本不敢劝。

只有些不知底里的大臣,还会上奏请皇上选妃立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然后很快这不知趣的大臣,不是被派个很棘手的差事,就是被派遣出去巡视地方、查看河道、监看皇陵、边境劳军,几番下来,大臣们很快都意识到了皇帝的逆鳞再此,都知机地不再提了。

夏夜的夜空漆黑如幕布,星光点点缀在上头,但萧偃知道那是无尽的虚空,巫妖给他形容过虚空的世界,有星云,有恒星,有行星,有无尽的陨石海,那是他作为凡人无法突破的世界壁垒。

他凝视眺望着星空,想着巫妖有着无尽的岁月,他会忘了自己吧?他还记得给自己的承诺吗。

离中元节还有七天,今夜京城里仍然是花灯如昼,虽然天已将明,但因无宵禁,有情人们彻夜游乐,便是站在观星台上,也能听到御街上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他默默数着这一年的中元节,还有七天,就十年了。

七月半,鬼门开,当年的七月十五,巫妖从虚空降世,是否也是因为如此?他是死灵之体,因此才能因缘巧合在七月半落入,每一年的七月半,萧偃都会站在观星台上,彻夜观星,直到天光大明,再也看不清星星,失望再次笼罩于他。

今日却是七月初七,月逢七、日逢七,“七曜俱在牵牛初度”,萧偃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想起当初自己随口给巫妖起的名字,“九曜”,日、月、水、火、木、金、土一共才七曜,自己却偏偏要给他起名用九这个极数……

是否那时候就已预示了他无法在这个世界呢?

他心头微恸,却又明白地知晓自己是在自苦,他抬起头看着夜空,掩饰自己微微发热的眼睛,忽然看到一点飞星破空飙射过夜空,亮光夺目耀眼,在天空中拉过一道极辉煌的光痕,汹涌奔腾,其后带着漫天的群星飞织,煊煊赫赫,浩浩荡荡,呼啸着划过天空。

他握紧了袖子按住了观星台的栏杆,他身后的范左思也惊呼了一声:“是流星!”

他的心砰砰跳动着,看着那颗星直直坠入大地,无数道星光迸射飞溅开来,他看着那方位,疯了一样地跑下了观星楼!

范左思惊呼着:“皇上!”

只看到左右阴影中祝如风带着数个侍卫已迅捷地跟上了奔跑出去地皇上,他这才心里微微放了心。

他从来没有见到如此不顾仪态的皇上,在夜幕中他看到皇上忽然又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星星的落点方位,忽然又折回了皇宫内,进入了内殿。

他所不知道的是,须臾后,祝如风他们也跟丢了皇上。

萧偃从皇宫里的传送阵传到了栖云山庄,喘息不定,跑到了后山处,往山谷奔去,这里守卫森严。把守着的禁卫看到皇帝突然出现,也并不意外,只是肃穆着向皇上行礼,然后禀报:“适才似有天石降落,发出巨大的声音和光亮,我等不敢擅入查看,正要命人奏报陛下。”

萧偃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跟从,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入了谷中,这里开满了来自异世界的浅金色的星状的花,满坑满谷,那是当初巫妖带着他乘坐滑翔伞的时候,开玩笑一样地洒下的花种。自从他发现这些花成活后,这座深谷就安排了护卫把守,严禁人随意进出。

他不知道巫妖说的普通的花,其实是梅里曼家族族徽上的花,破晓之星,花期很长,总在黎明至暗时分开放,一开总是漫山遍野,给人光明与期待。

他按捺着狂跳着的心,一个人步入了山谷中,沿着开满了花的山径,慢慢走进去。

天边已升起了红日,浅金色的晨曦透过薄雾照亮了山谷,林间鸟儿叫声婉转。

在森林边缘,星星花开最盛之处,一个少年静静蜷缩侧卧在花丛中,修长的身躯法袍褴褛,双足赤着只看到肌肤似雪,金色的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和柔嫩的花瓣间,浅金色的睫毛覆着眼,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