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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朋友?”

庄大官人笑意僵了僵,“不大记得了,已是去年的事了。”

西屏一双笑眼冷冰冰钉在他脸上,叫他一切神色无处遁形,“她若当真是你心爱之人,就不该不记得和她初遇的情形,庄大官人分明是有意隐瞒。我倒是曾听许家妈提起过,去年夏天,你在家中设宴,忽然往许家派了个人去请玲珑姑娘,你的帖子上说,对她慕名多日,特请相陪。”

庄大官人搦了搦腰板,将胳膊肘搭去桌上,笑道:“瞧我这记性!对对对!就是如此。”

“不对。”西屏微笑着摇头,“既是慕名多日——那你又是从哪里听说她这个人的?”

两个人一答一问,时修只管一双眼睛在他二人面上睃来睃去,一见姓庄的神色渐渐有些发慌,险些笑出来,不由得对西屏由衷地生出股敬佩。

庄大官人假作思索后,摇头笑道:“嗨,总是听朋友说起的,或是席上谁家的姑娘。”

西屏仍是摇头,“还是不对。”

连时修也有点发蒙,庄大官人这套说辞也能含混过去,又是哪里不对?果然听见庄大官人问出口,他瞟他一眼,自己翛然地贴到椅背上去,左手端起茶来,对西屏莫名地胸有成竹。

“我虽是妇人家,幸在家中殷实,常有如玲珑一般的优伶名流来家中走动,所以她们场中的事,还有两分见识。那场中从来只见新人笑,何闻旧人哭,许玲珑即便昔日再风光,如今生意冷淡,早是个过时之人了,男人家,谁还想得到她?姑娘们更不必说,恨不得自己占尽风头,谁会没事主动说起别家的姑娘?稍有不慎,就成了替他人做嫁衣。”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起身,“我想,向你大官人推举许玲珑的,不是别人,是与你早就认得的许扶云。”

那庄大官人一愣,还要强辩,“姑娘这猜测好没道理,我何处去与扶云姑娘认得?我明明是先认得了玲珑,才认得她的姊妹。”

她款裙走到门前,回首笑道:“这认得的地方,我想就是你家。扶云姑娘最早到你的铺子里来买过香。大官人也别急着否认,是与不是,叫你的铺子里的伙计拿了账册进来翻翻看就是了。”

时修把眼横在他面上,见他无话可驳了,不禁冷笑一声,“大官人还要说与那扶云姑娘是清白的么?”

他将眼皮一垂,双肩一沉,叹息一声。

原来去年初夏时节,扶云听说这丹阳街上有家香料铺子可配异香,便寻了过来。可巧那日在柜上迎待的是庄大官人,他因见她温柔敦厚,混俗和光,又小有姿色,有意勾兑,便特地替她配了副淡雅清幽的奇香,又折了些价钱与她。

那扶云言谈间听出他奉承之意,也有心招揽他,便自报了家门,暗示他照料她的生意。

不曾想庄大官人一听她是妓家之女,面上笑意立时凉了一截下来,懒洋洋地道:“这风月场是销金窟,庄某可消受不起,要不是生意上要应酬,我是从不到那些地方去的。即便与一些姑娘有往来,也不过是敷衍敷衍,从不往心里去。遗憾遗憾,今番识得小姐,我还以为是碰见个能交心通意的有缘人,没曾想却是桩买卖。”

扶云知他不过推诿,却想他开着铺面,是个有钱之人,真领到家去,赚他多少也是给她妈赚,倒不如称了他心,先私下与他相好,情到浓时,不怕他不给她钱花。

因此上,便柔情似水地表示体谅,“大官人原说得不错,可哪知我们的难处,我这样的妇人,本来就是身不由己。大官人有意,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奈何有缘无分。”

倒勾起庄大官人几分怜惜来,稍微改口道:“其实你何必替他人乱忙,真到你家去摆酒,或是叫你的局,都给那黑心的鸨母赚了去。不如你到我这里来,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话虽如此,心内也有一把算盘,只道少了老鸨子一层盘剥,纵然要给她些钱,到底少花些。

两个人算来算去,倒算到一处去了,这许扶云便背着家里,偷偷到这庄家来同庄大官人厮混。时日一长,也摸出庄大官人的底细,原来他虽常做生意,却赚得利薄,手上的钱多半左项进来,又要倒到右项上去,纵然赚得些银两,也是捎回家去供家人开销,给到扶云手上的,不过是些散碎。

扶云渐渐后悔错认得了他,却从不显在面上,到底聊胜于无,能挣几个散碎钱,又比都落去她妈手里强,于是仍然和他暗地里来往。

偏是那一回,庄大官人说起明年欲在广州增进玳瑁犀角一类舶来品到扬州来销,可惜多进一项货,就要多一份本钱,何况这类舶来品的本钱本来就高。

这扶云只当他是有意哭穷,便十分体贴地转到背后去替他捏肩捶背,“你们做生意的人,我也晓得自有难处。果然如此,我这一头的开销你且先别管了,我跟你好这一场,又不是为你的钱。”

这一段下来,庄大官人益发觉得她温柔多情,体贴入微,向肩上去摸着她的手,“再有难处也不能少了你的开销钱,再说你又开销得了多少?在你这里省几两零碎非但于事无补,倒叫你妇人家小瞧了我。”

她双手慢慢捏着他的肩膀,眼睛微微向虚空中望着,辨他这意思,不像是哭穷,倒像是真的有点难处。忽然她灵机一动,转回前头来,“不知你缺多少?”

庄大官人笑着拉她坐在腿上,手指点着她的鼻尖,“怎的,你还想借我银子不成?看不出来你还有些体己钱嘛。”

“什么呀!”她嗔赧着拨开他的手,双手握在手里,“我能有什么体己钱,生意又不好,侥幸打几个茶会出几个局子嚜大半是妈的,落到我手里零星几个,还没焐热呢,又要给我爹娘拿去。”

“既没钱,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陪着我一齐烦忧?”

“哎呀,问你你就说嚜,到底差多少?”

“差个二三百两吧,只等年底回广州去看看好问谁借一借。”

扶云缄默片刻,笑了笑,“我知道一个人,她手里倒有笔钱搁着暂且没什么用道,约莫手上有个六七百两——”

庄大官人仍没当回事,闲适地挑下眉锋,“噢?是你哪户客人吧?既是你的客人,不跟我吃醋就罢了,哪还肯借钱给我?”

“我哪有手上有如此阔绰的客人呐?”扶云满面嗔笑,手里甩着帕子扭了两下腰,一副经不住打趣的样子。

那庄大官人正欲劝哄两句,谁知她又抻直了腰附到他耳边去,嘁嘁哝哝说了好一堆话,听得他面色渐渐郑重起来,而后把脸偏来向着她,“你姐竟有这么些钱?”

扶云轻轻哼了个笑,“你不知道我那大姐,别看她如今生意冷落了,当年从十四岁开始做生意,不知做得多红火,几年下来,替我妈赚了多少银子。她也不是个傻人,背着妈自己攒下这笔钱,就是为了如今这时候,好找个可靠的人嫁了他去。”

那庄大官人思量半晌,笑睇她,“你想设个局,套你大姐的钱?”

扶云笑着从他腿上起来,“话说的真难听,我不过是看你的确是个靠得住的人,才想着让你去解了我大姐的这个困境。她嫁给你,后半生有了倚靠,损失几百银子又算得上什么?她攒那些钱,还不是就为了成家?”

他在后头微微仰着笑眼注视她的背影,方才晓得这个女人的厉害,令他更有些喜欢了,复拉她坐到腿上,“你就不吃醋?”

她笑道:“轮得到我吃醋么?我没那个福气。”

于是二人定下这计,庄大官人先去叫了玲珑几个局,果然玲珑见他年轻有为,相貌不俗,又是个做买卖的人,家中虽有妻儿老小,可听他说起来,都是贤德之辈。心下就渐渐存了要嫁他的意思,几番试探,探出他也有娶她之意,便益发情投意合起来。

一来二往间,这份意思给许妈妈知道,自然而然谈及赎身之事。许妈妈念着玲珑是她自幼养大,多少有几分情谊,原没想狠要她的,谁知那夜扶云走到她房里来问其意思,听见她只要二百两,便低声细语地调笑了一句,“妈几时也这样和善起来了?”

许妈妈坐在床沿上叹着气道:“你们都只道我做老鸨的心黑,哼,那是错看了我,难道我天生的没良心?玲珑到底是我一手调.养大的,虽没替我赚回几个钱,我也总不能真把她往死里逼,我还做不出来!常言道该住手时且住手,就当我积阴德,她那个年纪了,我吃点亏,二百两银子放她去好了。”

论行情二百两也不算低,却不是她老人家往日的性格。扶云和庄大官人商议好的,这边开价最好是六百两,庄大官人那头只说一时拿不出,捱延下去,捱到玲珑自己捱不住了,自然就肯把体己钱拿出来交给庄大官人替她做赎身之用。只要他拿了银子,和扶云这里二一添作五,便关了铺子退了房子,躲回广州去,过个一二年风声平了,再上扬州来接着做他的生意。

偏可恨她妈忽然发了回善心,只开二百两的价,那哪行?不赚尽了玲珑的,她如何甘心?

她暗暗错了错牙,向许妈妈笑了笑,“妈真是糊涂,这个关口,越是要得多些,越是为玲珑姐好。您想想看,他姓庄的是个生意人,常年在外跑,他家人口都在广州,谁知他口里哪句话是真的?妈常教我们,别听男人口里说的,要看他手里拿的,二百两银子在他生意人算什么?真给他得了这便宜娶回家去,日后若是待玲珑姐不好,三朝打五夕骂,岂不是害了玲珑姐?”

说着看许妈妈有些悔悟的神色,又大胆地说下去:“不如妈要个高价,看他肯不肯,他若肯,可见几分真心,到时候他娶玲珑姐过去,您把多出的钱就当做嫁妆陪送给玲珑姐,面上又好看,又落个人情,玲珑姐也落了实惠,岂不几全?”

听她这一席话,许妈妈犹如当头一棒,“倒是我糊涂了一回!你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是不知要他多少好。”

“我看就要他六百两好了,这笔钱他不是拿不出,不算您老人家强人所难。我想他少不得会有些犹豫,到底也不是笔小数目,可就是不能太轻易,方可鉴其真心。他要犹豫呢,妈也只管咬死了,也不要和玲珑姐说,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要好。倘或为妈这里要钱,他二人先闹得急头白脸的,这桩婚事,我看也做不得。”

愈发说得许妈妈心悦诚服,当即就和她在屋里商议定了,一句风声没向玲珑走漏。

那庄大官人一气将这些话说完,顾不得脸上臊意,急口替自己辩白,“大人想想看,这笔银子还没到我手上,我更没道理要杀玲珑了!”

时修还在呆想,怪不得三月初四那日,许玲珑到庄家来未带随侍的老姨娘,多半正是要来说拿银子赎身的事,怕走漏了风声给许妈妈听见。可惜话未出口,先和姓庄吃醋吵起来。

他想明白了这事,冷笑着向姓庄的摇头,“可惜啊可惜,你庄大官人运气不好,倘或那日许玲珑没有发现那条手帕,你这六百两银子,这会早就到手了。”

“还得分扶云姑娘三百两呢。”西屏微笑着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