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起火。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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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嗫喏道:“我爹在马厩里养马。”
“噢——”
本来要打发她走,可巧见缎儿锦儿两个回来了,回来得倒巧,多半是在院外头看着袖蕊出去了才敢进来的。她们装得若无其事,看见丽华面上泪痕狼藉也不问,免得问出来,大家都难堪。
丽华冷眼瞧着她们在那里端茶倒水一通乱忙,心下一恨,有意要报复她们,就故意要抬举初十给她们看,“那你在马厩里做什么?”
“我——”初十头低得抬不起来,“拾马粪。”
不是身份低,还不能借她贬低锦儿缎儿她们呢。丽华越是做得平易近人,一点不嫌弃的样子,“真是委屈你了,我看你倒伶俐,改明日我去求太太,把你要到我房里来伺候,你愿不愿意?”
那初十乍惊乍喜,两眼放光地连连点头。
丽华望着她笑,一转眼吩咐缎儿,“去把我不穿的那条银红的裙子找出来,赏给这丫头。”
那条裙子缎儿和锦儿都争着想要,她偏不给她们,给了初十。初十受宠若惊,眼下赶上她姐姐出阁,家里正缺首饰衣裳,今日得了丽华的珥珰和裙子,犹是雪中送炭,又想着将来要到这房里来伺候,丽华就算是她的主子了,感动得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此后不论人家说丽华如何如何悭吝,她都不往耳朵里去,自以为是承了她的大恩,终日想着要报答。
时修听完这些旧事,因道:“所以姜丽华坠井死了,你觉得她死得冤枉,就常趁半夜爬进晚凤居装神弄鬼?”
初十点头,“我身子小,二门角门那墙下有个洞,夜里守门的婆子锁了门去睡觉吃酒,我就从那洞钻进园子里来,卸下晚凤居院墙上的木窗,从那里钻进去。”
西屏略微垂下眼皮,思量须臾问她:“那你凭什么觉得五姑娘死得冤?三叔验过尸,没人害她,你觉得谁又会害她呢?”
“我不知道。”初十连连摇头,“底下的人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和李家的亲事想不开,我先也以为是这样,可那年五月间,五姑娘还找过我,让我帮她一个忙,我看她兴兴头头的,不像有想不开的样子。”
南台忙问:“她让你帮她做什么?”
初十睃他三人一眼,“她请我外头帮她配一包蒙汗药。”
时修与南台皆惊,忙追问丽华要蒙汗药的用处。
只西屏耳朵里再没听见他们说话,一径想到那年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
记得那日炎热闷燥,初入黄昏,余晖未颓,屋顶上才刚有个淡淡的月影。姜潮平本是在家的,可下晌丫头来传姜辛的话,广州来了几个管西洋货船往来的几个官吏,叫他去陪。他一去便绊在了那王家院里,近傍晚打发了个小厮回来说要歇在那外头。
西屏乐得他不回来,早早打发了丫头们去歇着,好得自在。
那如眉头一个巴不得,横竖二爷不在家,在这屋里也没意思,可巧她家老婶娘明日在家里摆酒做生日,家里也正要人帮忙,干脆告了假归家。
其余的人也都早早散回下人房里去了,只嫣儿不大放心道:“还是我留下来吧,总要有个人守着。”
西屏冷冷清清坐在那吴王靠上纳凉,微笑着睇她。
嫣儿总是看不透她那眼睛,老觉得像是掉在水里的珠子,带着点明亮的冰凉的光。她略略低下头,“还是奶奶想自己清净点?”
这满屋丫头里,仿佛只她和西屏稍微亲近点,因她是冯家买来陪嫁的。不过也是相较之下,西屏这人,待谁都不大往心里去。
隔了会,总算见西屏点头,“我自己睡,我夜里又不要茶要水的,不妨事,你自去歇着吧。”
嫣儿只得答应着出去了,西屏欹在那大圆廊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院门。
日暮之中,她仍在那里干坐着,廊下游荡着一缕风,阴魂似的,轻轻扫着裙边,似水一般幽然荡漾,屋顶上有一片金色的余晖,风拂在膝上,像一只温柔的手,给水浸过的一样凉。她呆呆地又低下眼盯着膝上,不知想到什么,有一丝古老苍凉的微笑。
坐不多时,姜丽华挎着个提篮盒逶迤进来,在场院中对西屏笑笑,“我听说二嫂也没吃晚饭,正好才刚我也没吃。这会又觉得饿了,一个人吃饭没趣,特地提过来,和二嫂一道吃,二嫂不会嫌我闹着你吧?”
西屏和姜家的姊妹妯娌一向不亲近,丽华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她就住她隔壁,私底下也甚少走动。今日忽剌剌地来寻她吃饭,西屏不能推辞,微笑着起身迎她进屋,“五妹妹怎么那会不吃?”
“热得没胃口。”丽华不见丫头,便自己亲手张罗。
西屏忙帮着张罗,一面笑着抱歉,“丫头们都不在,还要劳动五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丫头们呢?”
“你二哥夜里不回来,我就打发她们出去了,我也不要人伺候。”
姜丽华轻轻掀了掀眼皮,笑着扫她一眼,“二嫂一向就爱清静。二嫂别忙了,这里我来,你去倒两碗茶来好了。”
于是西屏转去那边里间倒茶,隔着罩屏,见她摆出一瓯糟脆藕,一瓯鲜蒸鲟鱼,并一瓯烩瓜茄丁,并两碗青菜稀饭。奇怪的是,她摆稀饭时,特地把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碗举高看了一眼。
这多余的小动作使西屏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倒了茶过来,趁丽华走去放提篮盒的工夫,忙把两只碗举起来看,原来她这只碗底有个小红点,像是用朱墨做的个记号。
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西屏忙把那小红点搽去,把两碗稀饭悄么调换后,拂裙坐下,“五妹妹带来的这几个菜真是鲜嫩爽口,倒把我的胃口勾起来了,快请坐。”
丽华笑着坐下,“这样热的天,就是要吃点清口菜,我特地叫厨房做的,见天大鱼大肉地吃,倒把人吃坏了。我又不是四姐姐,有那么好的肠胃。”
西屏没搭这话茬,暗暗看她先搛哪道菜吃,她随后才搛。心里寻思,看来这菜倒没什么妨碍,只是两碗稀饭有古怪,且看她到底是作的什么妖。
于是这般,和丽华边吃边聊,说着说着,只见丽华目光迷离,身形摇晃,不出须臾,手上的箸儿掉在地上,脑袋一歪,人便伏在桌上。西屏在对过静看片刻,站起来,走过去探她鼻息,倒还喘着气。
她只得先将丽华搀进卧房里,放她在床上睡着,吹了灯,自己走到外间,坐在榻上静静思想。
少时,忽闻听园子里敲锣打鼓乱嚷起来,说是哪里失了火。西屏忙出了院门,只见园子里到处有人提着水桶赶着救火。一问才知,是东南角的杂物间里起了火。她心道不好,那一片正挨着好几处库房,想必太太她们都去了,要是她不去,显得她对这家里的事过分漠不关心。
及至那杂间外头,看见乌泱泱一群人都聚在此处,连姜辛也给惊动了,正调停着各管事的救火,丫头仆妇小厮都调动起来,足足乱忙了近个把时辰才将火救下来。
卢氏随手抓了个灰头土脸的管事问:“怎么那么不小心!这时节天气炎热,早就吩咐各处留心火烛,你们都是没长眼睛的?!”
袖蕊也在那里打问两个婆子,问来问去,谁也不知这火到底是怎么起的。
姜辛便摆摆手,“算了,总归是天干物燥,哪里不留神引起的,烧也烧了,先看看有没有伤着人要紧。”
大家四顾相看,大爷姜俞生与二爷姜潮平皆不在家,其余人口皆在此地。那卢氏一一看过,忽然眼睛钉进人堆里,看见西屏也在,脸上略显出一丝骇然与慌张。
西屏却在仰着头看那浓黑的烟直往天上汹汹地滚,滚到头,和漆黑的天融成巨大的一片荒芜,像水底的暗潮,以及那呛鼻的味道,到处是一种死亡的情境。天上有个白圆盘似的月亮,像给那浓烟熏着了,有些黑斑。她不禁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出来,人人都给火燎得热,只她抱着双臂,觉得冷。
回房路上,不觉与大奶奶鸾喜走在一处,鸾喜举着灯笼看她,纳罕道:“二奶奶,你冷啊?”
西屏笑着摇头,撒开手,反问:“好端端怎么会起火呢?”
那鸾喜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屋里哄玉哥睡觉呢,听见外头乱嚷乱叫起来,忙跑出来看。兴许是哪个下人进去找东西,不防给点着的。”
西屏点点头,还要一起走一截,免得尴尬,不得不寻着话和她说:“大爷还没归家?”
鸾喜鼻管子里冷哼一声,笑得像是不在意,“谁管他,他几时肯踏实在家呆着呢?不像二爷。二爷怎么今天也不在家?”
“说是来了几个广州押船的官吏,老爷打发他出去应酬他们去了。”
鸾喜静静睐她一眼,忽然温柔地笑一笑,“他不回来也好,你反而落个清净。”
西屏温婉地低着脸,归至房中,卧房里已没了丽华,想必她是醒来自己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