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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青芝死了,他要全世界给她陪葬。

但他动弹不了,不远处横着带血的铁尺和被抛落地上的勒绳,再然后,脑后忽然挨了重重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昏迷的最初,江斩脑子里总能清晰地浮现出青芝临死前的脸,后来,这张脸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暴,像姜黄色的巨舌,裹住了胡杨城。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胡杨城了,在城外一家红花树的地下旅馆里,旅馆生意很好,每天都人来人往。

听说胡杨城毁于战火和随之而来的恐怖沙暴,那场沙暴来时,鬼哭神嚎,很多人丧命,更多的人受伤、精神紊乱,乃至失忆。

他还好,虽然记忆出现了些许模糊和断层,但重要的事,他都没忘。

他记得是自己信错了人,开门揖盗,青芝曾想赶龙芝走,是他一时意气把人留下的。

他记得刑场上被吊死的蝎眼部众、被活活勒死的闫长老,还记得在刑场找到了青芝,但也同时露了行藏——双方恶斗了起来,再然后,有些记不清了,好像龙芝被吊上了吊桩,眼看大仇得报,沙暴却来了……

“青芝”也住这旅馆,在他隔壁,因着沙暴的缘故,受伤不轻。

江斩被人扶着去见“青芝”,在她的床前长跪不起,甚至亲手举刀过头,请她给他一个了断,“青芝”打落他的刀,说:“算了,杀了你,也不能再拿回胡杨城了,将功补过吧。”

“青芝”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但江斩知道,事情没法“算了”,也永远不可能“算了”。

有时候,失去远比得到更能磨砺一个人,他的心态和性格都起了巨大的变化。

明明“青芝”还在,但他总觉得,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像是失去了远比胡杨城还重要的东西,那个空洞里,常年涌动着痛苦和巨大的恨意,直指黑石城、直指羽林卫,还有那个把他耍弄得团团转的贱女人。

更让他难受的是,“青芝”也变了。

这场惨败折损了她的锐气,她整个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受伤,也因为在激战中丢了兽首玛瑙,她不再提出关的事——兽首玛瑙又称“百里门洞”,有了它,可以在博古妖架就近的百里范围内、任意一个点,进出玉门关,并不一定必须走那扇“门”,所以羽林卫在博古妖架处囤积重兵,并不能真的对她构成威胁,但现在丢了兽首玛瑙,出关势必比从前更增险恶。不过不出关也好,他从来都不想让她出关,两个人的生分,不就是从出关开始的吗?

不止出关,青芝对很多事情都不那么积极了,江斩偶尔跟她谈起反攻黑石城,她都语焉不详,要么回答“再说吧”,要么回答“你看着办吧”。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豁出这条命不要,他也要弥补,成倍地弥补。

江斩,真正成了一把劈波斩浪,神挡杀神的复仇之刃。

他不想让“青芝”再隐形,努力把她推向台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要对青芝小姐毕恭毕敬。

他事必躬亲,像从前的青芝一样,聚拢蝎眼的有生力量,迅速恢复秩序、壮大、再壮大,你拿走了我的胡杨城,我就渗进你的黑石城——他计划着在黑石城蛰伏下来,来日直捅羽林卫和方士的心脏腹地。

他也一直没放弃去搜捕龙芝,很多人都说,她在那场沙暴中死了,他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的死了,也要找到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几张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是叶流西,和她的一些同伴,在西市闲逛。

他攥着照片看了很久。

这个女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惶恐、惊怖和愧疚,挽着身边的男人,笑靥如花。

凭什么她还没下地狱,还能过这样的安乐日子?

江斩将照片团成了一团,只可惜手上的力量碾碎不了纸张。

死这种惩罚实在是太轻飘了,她应该受更多的活罪,但江斩还是想尽快了结了她,他觉得,龙芝是横亘在自己和青芝之间的一个结,只有把她抹了消了,自己和青芝,才能完完全全回到从前。

他怀念从前。

他记得,那时候矿上放饭,有热乎乎的肉饼,他怕凉了,拿干净布包了焐在怀里,等啊等,等到熄灯睡觉,然后飞快地给她送去。

那时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跃的,飞奔的脚步也是轻快的。

……

金爷洞里,图穷匕现。

龙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却处处压他一头,她倒挂上锁链时,他甚至觉得有一丝久别的熟悉和亲切……

可惜没有时间让他停下来思考甄别,生死对搏之际,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只能被往前推涌,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见到了明亮日光:历历前尘,大雪样漫天洒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宾门时,见到的那个温柔大湖,湖水在这一刻干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来,他和青芝早就走远了。

她从来没有回来过,他也从来没有跪地赎罪的机会,从他赌气不去送她的那一天开始,从她频频回望却没有等到他开始,两个人,就越走越远了。

跌入金池的刹那,江斩泪流满面。

***

九个月了。

江斩坐在小花园里,单手拿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处打结,像挂了个疙瘩。

龙芝对他不赖,即便是囚禁,也给他找了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院子里假山锦鲤,流水潺潺,又有一个小花圃,长满奇花异草。

但江斩知道,这里是在地下,因为每次有人来,半空中都会响起铁链被解开的声音,又有足音,一级级自上而下,响在白云和日光之间。

还因为每天的天气都是一样晴好,从不阴晦,也无惊雷,龙芝是龙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见不得光的地下布置成鸟语花香的桃源。

不过江斩不关心这个。

九个月了,他从不开口说话。

龙芝经常来看他,但他从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没有,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有时吃饭,有时给池水清脏,有时拿着小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气沉沉,没有爱恨,徒耗年月。

龙芝在他面前无计可施。

她有时软语和他商量:“江斩,我让人给你续上钢筋铁骨好不好?续上了之后,找黑石城最好的皮匠人帮你做表皮,衣服一遮,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你不知道,羽林卫里,有人主动舍去肢体,就想接一截钢筋铁骨。”

江斩仔细拿剪刀剪去面前花草的杂茎,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有时,她又突然狂躁,掀翻他的饭桌,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肯这么待你,你该跪下来给我磕头,换了别人,我早一刀砍了。”

江斩从满地的菜饭中爬起来,好像觉得饭撒了很浪费,伸手撮起来,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

龙芝嘴唇嗫嚅着,眼圈慢慢泛红,转身就走。

江斩坐在原地,嚼一口带沙土的饭,边嚼边笑。

爱过的人,知道怎么样才最能刺痛和折辱对方,他已经不爱了,所以下手百无禁忌。

还有一些时候,龙芝觉得自己委屈:“这事哪有什么对错?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换了她叶流西在我的位置上,她做的说不定比我更狠。”

是啊,是各为其主,所以他永远站在青芝的这头,没兴趣去换位思考或者将心比心。

偶尔夜里睡不着,想到这完全看不到头的囚禁生涯,他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也许是为了青芝吧,他还不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欠她那么多,得想办法还。

……

半空中再次传来熟悉的足音。

江斩放下手中的剪刀,转身回房,在龙芝进屋之前躺上床,盖上了被子,背对着门。

眼不见为净,如果一定要听她歇斯底里或者喋喋不休,躺着当然比坐着站着舒服。

有脚步声进来,俄顷,身后响起龙芝的声音:“江斩,不用装了,收拾收拾,我可以送你回蝎眼了。”

江斩的身子僵了一下。

龙芝笑起来:“你还不知道,蝎眼已经兵临黑石城下了吧?叶流西开出了条件,要换你回去……恭喜你了。”

叶流西?

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他还是喜欢叫她青芝。

他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龙芝看了一会,问她:“什么条件?”

九个月没有说过话了,舌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声音都像是粘结着还没化开,陌生而又沙哑。

龙芝冷笑:“昌东,高深,还有你,各自换1/3黑石城的平安。说起来,江斩,你也并没有更金贵嘛,不过也合理,毕竟时过境迁,你早就不是她最倚仗的人了。”

哦,昌东,他记得那个人,照片上,青芝亲密挽着的男人。

江斩心头升起复杂的况味,他想起在金爷洞里,昌东曾冒着生命危险来救青芝,这两个人,应该不是普通朋友吧?一定不是,他从没见过青芝可以这么信任和依赖一个人。

他欣慰处又有失落,顿了顿重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齐到胸前:“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龙芝冷笑:“这种时候,假话还有什么意义吗?你不信,去城楼上看一看啊。”

***

站到城楼的那一刻,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营地和猎猎旌旗,江斩的眼前一片模糊。

青芝的确是东山再起了。

这场面,盛大而又繁华,这披荆斩棘的九个月,跟他江斩,却没有半分关系。

他拖垮了胡杨城,害青芝关外流离,如今她好不容易翻身,他哪有脸再去分她的羹?他说要为她打下黑石城,如今,却反要她拿1/3个黑石城来换?

***

太阳还没落山,叶流西已经等在了营地外,蝎眼的大小头目也都在,或翘首以待,或交头接耳。

风有点大,阿禾折回大帐帮她取了外套,逼着她披上:“西姐,你现在身体不好,一定不能冻着了,冻着的话,今晚就不许你跟斩爷喝接风酒。”

她流产之后,身体一直就不大好,吹半夜冷风都没事人一样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叶流西笑着披上外套,再一次看向黑石城的方向。

赵观寿早些时候跟阿禾通过话,说是最迟入暮时分,一定会把江斩送到。

夕阳红得有些灼目了,远处终于出现了车辆,像背景那抹红上蠕动着的小黑点,越驶越近。

身后立时兴奋起来,有人大叫:“快快快,放万响炮,给咱斩爷去去晦气!”

噼里啪啦,无数挂鞭炮齐响,刺鼻的硫磺味带起大团白色的烟气,像是大雾平地而起,镇山河和镇四海被鞭炮声惊地四处乱跑,叶流西又好气又好笑,向外围避开了些,拿手扫开眼前的烟气……

透过隐约的烟气,她忽然看到,那几辆车就快到跟前时,蓦地中途停下,有人惊慌失措地下车,然后是更多人冲下车,往其中一辆车边簇拥,还有人朝这头比划着手势,大声叫着什么,但鞭炮声太响了,耳膜处嗡嗡的,她听不到。

怎么了?

叶流西攥紧外套,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越走越慢,像是冥冥中有什么预感,不想走到那个再也无法挽回的终点,阿禾超过她冲了过去,然后,蝎眼的人也越过了她,蜂拥着围了过去……

等到叶流西走到跟前的时候,那里已经像坟地一样安静。

围着的人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

阿禾站在打开的车门口,嘴唇煞白,她脚边的地上,蕴了一滩血,还不断有血从车沿边滴下。

叶流西轻声问了句:“怎么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