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三章 无面心魇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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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长乐缓缓起身,他将茶盏轻轻放回紫檀木桌案上。
他重新坐回榻边矮凳。
香莲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的目光忐忑地落在魏长乐脸上,如同受惊的小鹿,既期盼得到救赎,又恐惧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一切。
魏长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曾提及,六年前,你便被赵老四从三平县庙王村拐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香莲脸上,“据我查证,你正式落入潇湘馆的贱籍,却是在四年半前。这中间,足足隔了一年又七个月的光景。”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这一年七个月,你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香莲脑中炸开,不是声音,而是一种从颅内深处爆发的剧烈震荡,震得她双耳嗡鸣,眼前瞬间一片空白。
她脸上残存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苍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甚至透出青灰的死气。
那双刚刚因为倾诉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睛,骤然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眼白处血丝迅速蔓延——那是看到了无法言说的可怖之物才会有的眼神。
“我……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被人用冰冷的手扼住了脖颈,所有的空气都被挤压出去。
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之前那种因为疼痛或悲愤的颤抖,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肩膀,指甲深深陷进单薄的衣料,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额头上青筋隐隐凸起,太阳穴处一跳一跳的,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已经磨损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上。
魏长乐立刻察觉到她的异状,这反应远超他的预计。
那不是简单的抗拒或羞耻,而是深入骨髓的、几乎要摧毁她神智的恐惧。
她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却好像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香莲?”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抚慰人心的平稳,试图将她从那个深渊边缘拉回来,“若实在难受,不必此刻……”
“不……不……不要问我……”香莲猛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入蓬乱枯黄的发间,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被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脊背弯成一张紧绷的弓,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像是要躲避无形的追捕,要将自己缩到最小,消失在阴影里。“我不知道……我忘了……全都忘了……求求你……别问……别问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断续的呜咽,那呜咽里浸透了绝望,显然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陡然间,香莲急促喘息起来,那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声紧似一声。
她眼球上翻,露出大片骇人的眼白。
魏长乐大吃一惊,正要上前。
却见香莲猛然向后一仰,脖颈僵硬地梗着,整个人直挺挺倒下,竟是昏厥过去。
魏长乐心中骇然。
他实在想不到,仅仅这样一个问题,竟是足以将香莲心智彻底摧毁的恐惧,让她因为极度的惊惧而昏迷。
他当机立断,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扉。
他目光扫过廊下,瞧见不远处有一名年轻吏员,立刻招手。
那吏员闻声抬头,小跑上前,躬身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赶紧去春木司,”魏长乐语速快而清晰,“请殷衍立刻过来!就说此处有人急症昏厥,情况危急!”
那吏员神色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几乎是飞奔而去。
魏长乐关上门,回到床边。
烛火因他的动作而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巨大阴影。
他看着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香莲,一颗心也如那烛火般急速跳动。
香莲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一年七个月的“空白”,究竟填充着怎样的人间地狱?
不过半盏茶工夫,一阵急促而稳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门被推开,殷衍提着一个药箱,匆匆而入。
他依旧是一身暗青色的监察院服制,神色冷静,唯有额角细微的汗珠显示他来得急切。
他进屋后,没有多问一句废话,径直上前,将药箱放在榻边小几上。
殷衍的手指搭上香莲的腕脉。
他垂目凝神细察了片刻,随即松开手,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羊脂白玉盒,用指甲挑出一点淡青色、半透明的膏体,凑近香莲的鼻端。
一股清冽醒神、略带苦涩的草木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原有的药味与恐惧带来的沉闷。
那气味似乎有奇效,香莲紧闭的眼睑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殷衍耐心地等待着。
几个呼吸之后,香莲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簌簌抖动,终于缓缓张开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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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起初涣散无神,如同蒙着一层浓雾,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最后茫然地落在殷衍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屏息,凝神。”殷衍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既不温柔也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像一根定海神针,试图稳住她惊涛骇浪般的心神。
他动作未停,又从药箱内层的皮套中取出一个针囊,展开,里面是数十根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银针,针尖在烛光下闪着幽微的寒光。
他手法迅捷精准,拈起几根短针,依次刺入香莲几处穴位,下针快而稳,深浅得宜。
香莲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随着银针的刺入,终于慢慢松弛下来,那种源自灵魂的战栗逐渐平息。
她急促如鼓点般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缓、深长,只是眼神依旧空洞无物,呆呆地望着屋顶斑驳的阴影,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飘向了某个不可知之处。
殷衍静候了片刻,观察着她的反应,然后才逐一收回银针,用一块洁净的白绢擦拭后放回针囊。
他转向魏长乐,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地诊断道:“惊惧攻心,痰迷心窍,神不守舍。现下厥逆已回,痰气暂平,已无性命之虞,但心脉受损,神气大亏,需绝对静养,不可再受丝毫刺激,否则恐有癫狂或心竭之危。”
他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拔开软木塞,倒出一颗药丸,将药丸送到香莲嘴边,声音清晰而不容拒绝:“含进去,以津液化开,徐徐咽下。”
香莲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本能地服从,微微张开嘴,任由殷衍将药丸放入她口中。
“有劳殷不良将。”魏长乐拱手,诚挚道谢。
殷衍摆了摆手,收拾着药箱,“分内之事,大人不必客气。她脉象虚浮紊乱,是长久惊惧积郁所致,非一时之症。这安神丸可助她宁定。”
他抬眼看向魏长乐,“属下先在外面廊下等候,大人若有任何情况,随时唤我即可。”
当殷衍提着药箱轻轻带上门出去后,房间内再次被一种沉重的寂静所笼罩。
魏长乐没有立刻再问。
他移步到窗边,背对着床榻,给香莲留下一个喘息和整理心绪的空间。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点流逝,缓慢而粘稠。
“魏……大人……”香莲声音嘶哑干涩。
“我在。”魏长乐适时地转身,从桌上的温壶中倒出半盏温水,走到榻边。
他没有急着递过去,而是先坐在了矮凳上,拉近了距离,却又不会让她感到压迫。
香莲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杯盏上。
魏长乐将杯盏凑近她唇边,稳稳地托着,香莲就着他的手,慢慢啜饮了几口温水。
她的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又像是从一个很深、很冷的洞穴里传来。
“那一年……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她开始诉说,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泥土中。
“赵老四把我卖给了第一个牙婆,那牙婆又转手,随后又有几个人牙子先后转手……最后,我被蒙着眼睛,带上了一辆马车。”
“等眼罩被取下,我已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的身体又开始轻微颤抖,但勉强控制着,“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火光幽幽的,照不亮多远。那是一个……囚室。石头砌的,很冷,很潮。只有一张石板床,一个便桶。”
“我看不到任何人。每天,会有一个沉默的、戴着面罩的哑仆,从门上的小窗递进来一点食物和水。我哭,我喊,我求,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魏长乐静静听着,面色沉凝如铁。
“直到……直到有一天,铁门从外面被打开了。”香莲轻声道:“不是那个哑仆。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力气很大,像抓小鸡一样把我从石板上拎起来,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她的叙述开始出现断续,呼吸紊乱,仿佛那回忆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那房间……有热水。她们给我沐浴,用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颜色发绿的药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我的身体,搓得皮肤发红、生疼,好像要洗掉什么脏东西……然后,她们给我换上一种料子……很轻、很薄,几乎透明的白色纱衣,什么都遮不住,穿着比不穿更让人……羞耻。”
“她们重新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出了囚室。我赤着脚,踩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被她们架着,走了一段……弯弯绕绕、漆黑无比的道路。最后,我被推进了一个房间,门在身后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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