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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客厅张罗出一餐铜火锅,满桌时蔬和羔羊肉,丁汉白大步在前,进屋摆着大少爷架子,什么都不干,坐下搅和自己的麻油碟。

纪慎语挽袖子帮忙,黄釉坛子,捞三五头糖蒜,一瓣瓣剥好。人齐落座,他挨着丁汉白,手臂隔着衣衫蹭到,温度烘起肝火。

乳白的骨汤滚沸,羔羊肉下进去,一大家子人在这片白气中暖胃。丁汉白的余光向来好使,把旁人萎靡的胃口瞧得一清二楚,说:“老三,去厨房切一叠山楂糕,我解腻。”

丁可愈吃得正香:“刚吃就腻啦……涮点青菜呀。”

丁汉白不悦道:“让你去就去,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丁可愈火速去切好一叠,丁汉白随手搁在前面,歪着,冲着左手边。桌上彼此讲话,互相夹菜,纪慎语始终安静,良久伸筷子夹块山楂糕。

酸大于甜,他又夹一块,胃口稍稍好起来。

大约过去一刻钟,铜锅里的肉吃完,丁汉白又端起一盘羊肉。他忽地立起来,够不着似的,腕子一松将盘子摔碎在地上,还夸张地叫一声。

瓷片四溅,这动静惊了满桌人,丁延寿训他不小心,姜漱柳捂着心口缓神。丁汉白坐下,毫无愧色:“羊肉既然不能吃了,那就涮萝卜吧,我看萝卜有点等不及了。”

姜漱柳说:“什么叫萝卜等不及了,厨房还有,再去端两盘过来。”

丁汉白一派惊讶:“还有羊肉?那端来不得费时间么,真不涮萝卜?”

丁延寿说:“你怎么像喝多了?肉还没吃够,萝卜再等等。”

丁汉白扭脸叫纪慎语去端羊肉,纪慎语望他一眼,起身去了。他撂下筷子,说:“火锅嘛,最要紧的当然是羊肉,就算萝卜等不及,把羊肉摔了,那也没用,等也要再等一份!”

他字句铿锵,引得全都看他。“这说明什么?”他又好整以暇,“说明坏别人的功德,未必就能成全自己,要是真想损人而利己,也得先掂掂斤两。”

鸦雀无声,只有热汤沸腾,丁汉白却没完,夹一片萝卜生嚼下咽:“挺好吃,可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呸!”

他这回不是撂筷子,是摔筷子。

纪慎语早端好羊肉,僵立在厨房门内听丁汉白指桑骂槐。丁延寿问丁汉白发什么疯,丁汉白说懂的人自然懂,然后扬长而去。

犯事者懂不懂不知,纪慎语懂了。

他没想到丁汉白会为他这样大动干戈。

一顿火锅吃得惊心动魄,最后草草结束。纪慎语帮忙收拾,躲在厨房又舀一碗骨汤,加云腿青菜煮了碗杂面。他端回小院,把面搁在走廊。

丁汉白半倚床头,眼瞧着虚掩的门启开。纪慎语探进来,学着他往昔的方式:“师哥,我给你变个魔术。”

丁汉白烦着呢:“不看!”

纪慎语尴尬地抓着门,灵机一动:“不看你就闭上眼。”

丁汉白噎住无话,将脸扭到一边,纪慎语端进来一碗热面,鲜香扑鼻,放在床头柜诱惑人的感官。“给我煮面干什么?”他不依不饶,“知道谁为你好了?想求和?”

纪慎语没指望求和,只是觉得对方没有吃饱。

沉默也不许,丁汉白将他一把拽至身前:“认错就乖乖巧巧地跟我说——师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煮碗面没用,就是煮一锅佛跳墙都没用!”

纪慎语扑在床边,此时发飙的丁汉白和饭桌上发飙的丁汉白渐渐重合,前者是被他气的,后者是为他出气。他乖乖巧巧地说:“师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

攥着小臂的手蓦然一松,丁汉白放开他,别过脸,耳朵竟然红了。

纪慎语出去,走之前将窗户推开。

丁汉白纳闷儿:“谁让你开窗了?”

纪慎语回答:“我看你耳朵红了,以为你热。”

丁汉白脸也红了:“你管我热不热?出去!”

纪慎语立即离开,原地踏步假装走远,而后立定屏息,听见屋内响起吸溜吸溜的吃面声。他乏了,倦了,溜边儿回房间,不知道玉薰炉何时能回来,不知道跟丁汉白算不算和好。

一夜风雨,树折了一枝。

丁汉白不必去文物局上班,开车载丁延寿去玉销记。

纪慎语去上学,今天期中考试,放学会很早。等下午考完走出校门,梁鹤乘撑着伞等他。“师父?”他钻进伞底,“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梁鹤乘直截了当:“去我那儿,去了你就知道了。”

纪慎语只好跟着去,其实他没心情做任何东西,玉薰炉一天不归位,他一天不安心。进入巷口,梁鹤乘说:“张斯年的徒弟拿来一破损物件儿,拜托你修好。”

纪慎语愁道:“怎么又是他?他当自己是个大爷吗?”

开门,那几盆植物鲜绿,进屋,桌上的旧衣黯淡。梁鹤乘说:“那东西是他师弟做的,十分重要,为了他师弟,我答应了。”

纪慎语烦得不得了:“他师弟又是谁……今天师弟的东西坏了让我修,明天他老婆的首饰坏了是不是还要找我修……”

梁鹤乘揭开布,桌上是破碎的双蝶耳活环玉薰炉,雨声不绝,纪慎语絮叨一半的话卡在嗓子眼儿,脑中断片,头绪乱成呼啸汪洋。

懂雕刻,张斯年的高徒,玉薰炉……是丁汉白,居然是丁汉白!

梁鹤乘说:“他师弟是你,他老婆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纪慎语一屁股挨在椅子上,崩溃了个里里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