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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家通往潮澜河的空间漩涡里, 楚明姣看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方才的情形却像个漏斗般在眼前倒流。花木尽数摧折,地动山摇, 山体或深陷下去, 或被颤得又拔高一段, 像根颤巍巍的线, 凭着一股劲吊在空中……这种异样,她此生只见过两回,梦魇中却经历了成千上百次。

次次不得善终。

她活到这样大,想得一出是一出, 从来不曾尝过惧怕到心悸的滋味,唯独深潭与流息日, 这东西就是悬在颈侧的寒洌匕首,出则要人性命。

她没法不怕。

从闯界壁去凡界,再到招魂楚南浔, 回楚家,与楚听晚谈, 从楚滕荣手里接过代少家主的责任,她的决定,已经下得够快够果断了。她都没敢让自己停下来去想以后将面对的质疑,指责,谩骂,怕耽误时间,怕一想就犹豫动摇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来不及吗?

流息日是填潭的最后时限, 而一般来说,从深潭动荡给出人选到流息日的到来, 会有四个月的时间,除去已经过去的两个月,他们明明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但若是时间提前呢。

怎么办。

楚明姣也没有办法。她可以在其他人性命有保障的前提下悄悄行动,却不能在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出手,那样,很有可能到最后谁都保不住。

空间漩涡停在神灵禁区前,汀白和春分正一边努力稳着身形,一边四处张望,他们跟在她身边久了,了解她的性格,知道这个时候她肯定会回来问个清楚,于是都在这里等着。

楚明姣一步跨出漩涡,逮着两人问:“这边什么情况?流息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又是一阵地裂,汀白左脚换右脚蹦了几下,急急地回:“不知道啊殿下,我们方才按照您的吩咐在准备上门拜访各家少家主们的礼物,谁知地突然就裂了……”

楚明姣没耐心听他说这些,直接问:“神主呢?”

汀白摇头:“您走之后,殿下就走了。”

这会兵荒马乱的,神主殿和祭司殿的管事们都在找他,谁知道他在哪。

就在这时候,山崩地裂的趋势被一股浩大的力量生生遏制住,寸寸开裂的地面不再往外扩张,摇晃的山体没有平衡,轰然倒塌,江流湖泊止住了逆流奔腾之势,连狂卷的乌云也逐渐敛去颜色,开始撤走。

楚明姣扫过一片断壁残垣的潮澜河。

这是,江承函出手了。

“联系汀墨。”楚明姣当机立断往神主殿的方向走:“问他,神主在哪。”

汀白忙不迭拿出联络玉简,灵光闪了好一阵子那头才传来汀墨的话音,气喘吁吁的,像才经历一场生死恶战:“你什么事?”

“你和神主殿下在一起没?你们现在在哪呢。”汀白低声提醒:“殿下回来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无声询问某个人的意思,而后回答:“在神主殿大殿。”

楚明姣以指掐诀,幻化为剑,御剑而行,直奔神主殿。

她以为这次又是深潭闹出的动静,可等到了神主殿,却发现那扇厚重高大,仿佛更古长存的青铜门外,弓着背站着一群人,最前头,又面色灰败地跪着一群人。随意一瞥都能发现两三张熟悉面孔,那都是神主殿与祭司殿的高级执事,平时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现在一个个缩着脖子跟鹌鹑一样等。

见有人衣袖带风地闯进来,这些人掀掀眼皮,对着楚明姣拱手作揖,无声行礼。

楚明姣的脚步在最前头的二祭司身侧顿了顿。

似乎才刚接受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佝偻着背,再也寻不到往日那种一丝不苟,板直肃正着同她叫嚣的劲。

此情此景。

楚明姣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这个时候,她就隐隐意识到,不对,这不对,这个事或许没有想象中那样直白简单。

她一字不发,跨步进入大殿,门在背后被内侍无声合上,汀墨跟在他身后,恭谨地站着。

江承函并没有坐在神主正座上,他站在那条长长的黄花梨木桌边,因为才动用过大量神力,周身十米内,半垂落的帘子,桌凳一角,包括墙面上的挂画上,都凝结了厚厚一层霜花,远远看去,像铺开了一层晶莹的薄冰。

连眼睫与眉毛上都凝着冰晶。

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摘了发冠,放在一侧,满面平静地跪着,未置一词,像是无可辩解,满目死志。

这是——

脱冠待罪?

大祭司年岁已高,平时做事极有分寸,又教导过江承函一段时日,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江承函一向宽仁。

楚明姣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被心里蓦的蹿上来的一个念头震得失声,脊背上贴上一片麻木寒意。

她看向江承函,好像无声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为祭司,罔顾祭司殿殿训,因一己之私,致使山海界生灵涂炭,认吗?”江承函看向他,顶着一脸冰霜气也没能全然掩盖住怒火,声音轻缓到令人感到本能的危险。

“认。”大祭司怆然扯了下唇角,眼皮下拉出几道疲惫苍老的褶皱:“今日之事,错皆归咎于臣一身,臣不得不认。”

江承函深深凝望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问:“这就是大祭司信奉的苍生大爱?”

“于民不德,于君不忠,不仁不义,遗臭万年也难洗刷一身罪恶,没脸再提苍生大爱。”大祭司眼珠子转了下,似乎不曾意识到殿内进来了第三个人,他哑着声道:“可臣三日前问过殿下,真要将那样的东西封在凡界吗。”

“臣这一生,也曾登高摘浮名,自认不是莽撞行事之人。殿下难道真不知,就在方才,被殿下雷霆手段通知羁押起来的那些凡界老大不小的孩子们,为何急成那样,几次三番,宁愿舍弃性命也要求到我跟前吗。”

“殿下明知那东西是什么,它是秽气,深潭多少重禁制,死了多少人才落成的封印也只能勉强压住它,殿下指望那十几个年岁不过百的长老们能压住?在深潭不稳定的情况下,为何要在凡界再辟开一座战场?”

“人都有私心,臣如此,神后殿下也无法免俗。”大祭司也不看楚明姣,只是平静地阐述某一种观点:“当年楚南浔下深潭,神后也拿着满篇纸张,一意孤行地请求与深潭对决。”

江承函一指定在空中,满面寒意的袖袍拂动,他凛声:“大祭司滥用职权,私闯深潭,处神罚之刑,其余伙同者,押至潮澜河,等候裁决。”

大祭司不由在心里苦笑,看,他今时今日如此剑走偏锋,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明白,江承函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

是因为他们祸害了山海界数十万人。

还是因为他说了楚明姣。

其实也不重要了。

不论是前者,还是听起来略显荒谬的后者,当本不该有情感的神灵有了心爱之人,尝了相思的滋味,别人就再也没办法相信他能从大局出发,不带一点儿私心地看待事情,不相信他能做出最公正无私的决定。

江承函就该无情无欲,淡漠如霜地活着。

汀墨挥挥手,命人将眼睛从容阖上的大祭司带了下去,殿外站着跪着的看到这一幕,无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等着传话。

大祭司被带出去后,楚明姣如梦初醒,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她从难以置信的诧异到愤怒得全身止不住战栗,再到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走到江承函身侧,低声问:“这次流息日,是他搞出来的?”

不等他回答,她又兀自说出自己的猜测:“你说他伙同四十八仙门,私闯深潭,他们干什么了?”

停了停,她一字一顿地接着说:“他们把封印在姜家的秽气,带回了深潭里。”

“他们是什么意思?想让山海界所有人去死吗?”

江承函睫毛垂落,上面的霜花也跟着下坠,他自认在深潭这张巨网下找寻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漏洞,神主殿的日渐鼎立,天青画的解封认主,能与本命剑合力发挥出至强战斗之力的琴谱,甚至连自己的神诞月都算进去了。

不说算无遗策,可确实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唯独没料到这一出,没想到人心险恶自私,发作起来会不管不顾做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那十几个人封不住秽气,如果秽气这么好对付,山海界也不至于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到这种程度,可他以柏舟的身份去看过那场封印。

他们不需要封这东西多久。

两三个月,就足够了。

上面的封印撑这点时间,完全没问题。

大祭司三天前来问他的时候,他曾极尽隐晦地提了一句“日后会有更稳妥的办法”,天地监察之力于他的束缚太大了,他和楚明姣都没法说的东西,怎么对外袒露?

最叫他觉得心沉半截的是,监察之力散布各处,发生了这样的事,从开始到现在,它连个预警的动静都没有。仿佛它所有的力量都全部同在了监管身为神主的他身上,它要扼杀神灵的所有危险想法。

这个危险想法,指的是他要为了保山海界这个“小”,而置凡界这个“大”于危险之中。

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楚明姣没有等到回答,但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江承函身边,伸手紧紧捏住他的一片衣角,将上面缀满的冰霜捂得无意识融化,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手指指节。

冰得不行。

她去看他的眼睛,声音涩得不行:“你将流息日强行压下去了?”

“现在好点了吗?”

夫妻多年,她对神灵的了解比常人多上许多,如同人一样,神灵的神力也非无止尽,骤然间抽取极其庞大的神力,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他现在顶着满身压制不住的霜气处理后续事宜,已经是强撑着精神。

“好点了。”江承函下意识握了握她同样冰凉的手指,声线微低:“被吓到了?”

楚明姣摇头,心里各种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上来,她想问很多东西,又觉得无以复加的疲累,怒气胀得像个球,她眼圈被气得发红,半晌,揪着他的衣襟,无声将脑袋埋了进去。

“我要杀了他们。”她实在有点绷不住了,恨恨咬牙,在原地跺脚,声音却因为止不住的哭腔,半点气势都没有:“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私家伙。”

“他们明明都活得那么好了。”

她哽了下,喃喃着:“……怎么能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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