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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之后,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后出了停尸的房间,在出执法堂大门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脚步,找蹲在门前抱怨的两位弟子要了执法堂的身份令牌。

“这些年,圣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门派奉为圭臬,就连凡人也开始盲目信从,遇事不提朝廷而提圣地。”薛妤边走边语气淡淡地对身边人说:“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点,但都沉迷后宫美色,无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将权力往回收拢,嘴上虽不明说,可心里对圣地尤为忌惮。”

“圣地不欲与朝廷争雄,因此平时在人世中行走,就应该处处小心,低调行事。”

薛妤摩挲着手中执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漠然垂着眼睫,腰间玉佩上缀着的流苏随着动作的幅度来回曳动,宛若一只追赶春风的蛱蝶,“当日陈剑西出现,处处蹊跷,相关线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当场将人扣下,强行搜查。”

“可若是那样做了,事后查不出什么,我们将面对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谣风波。”

薛妤这两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都多,她有些不习惯地顿了下,接着道:“今日出现一则圣地传人无故强闯城主府的传言,明日再传出一道圣地弟子无证据闯进人间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圣地千万年积攒起来的信誉,可在一夕之间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圣地传人的身份,泰半问题可迎刃而解,可她们不能,不是不会偷懒,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负的责任越重。

她教得细致,溯侑也听得仔细,他远比常人聪明,因而一点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经能触类旁通到别的事件上去。

整个过程顺下来,并没有薛妤想象中那样复杂和令人头大。

这让她心情好了一点。

从执法堂到城南谢家,两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等脚步停在谢家家宅门前时,太阳已经悬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黄毫不吝啬地从头顶洒落,穿堂而过的风难得带上了暖融融的温度,晒得人下意识眯起眼,浑身骨头都酥懒下来。

溯侑上前叩门。

门响第三声时,才有个五十左右,仆妇装扮的嬷嬷将门从里推开条缝,见到溯侑那张脸,那些皱起的褶子颤颤凝了一瞬,而后回过神来,飞快往他身后瞥了眼,没看到什么大阵仗,才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冷漠神情:“你们有什么事?”

不等他们说话,那婆子又不耐烦地接:“不管有什么事,我家主人才吩咐过,今日不见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执法堂的两块令牌,声调如春风般清徐,字句却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执法堂办案,有事相问,请速去禀告谢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看着那两块刻着狰狞图案的令牌瘪了气势,半晌支吾着讪笑起来,说话时满脸横肉都跟着颤抖:“两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进府通禀。”

说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内。

他们说话时,薛妤一直抬着头观察这座府邸,溯侑顺着她的视线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从内宅里生长出的巨大槐树,华盖如亭,茂盛得仿佛已经生长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样。

“在民间,槐树招鬼。”薛妤隔空点了点那棵树,眼神不明:“尘世中人注意这些,从商之人尤其忌讳,一般情况下,不会任由家宅中生长出这么一棵槐树。”

溯侑垂眼,视线落在自己经络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说,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脉,可面对那些招鬼的,驱鬼的,却从没起过半分反应。

为此,在那段未上审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风光日子里,他也曾尝试过各种方法,甚至捉来了小鬼尝试。最后小鬼吓得不行,摆摆手飞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对满屋的摄魂铃,镇鬼锁,面无表情。

就像此时,看着那棵大得离谱的槐树,他内心也没什么波动。

“女郎觉得,谢家有蹊跷?”溯侑唇角微动,问。

薛妤凝眉远眺,沉思良久,方道:“再看看,等见了谢家家主再说。”

“来前,我查过谢家。”少年拥有一把春风更温柔的声线,那些字句由他说出来,只稍稍一顿,一停,尾音上挑,都是说不出的勾人语调:“宿州城中开了家珍宝阁,里面卖的是贵女夫人用的脂粉,珠宝头饰以及一些效用不大的灵宝符纸,因为样式新颖精致,价格也不算离谱,因此十分受当地达官贵族欢迎。”

“这珍宝阁,就是谢家开的。”

他话音才落,谢家大门便再次从里而外被推开。

这一次显得尤为正式,一个四十左右,衣着华贵讲究的男子朝着薛妤和溯侑客气拱手,因为挺着的肚子,弯腰的时候便格外为难,他呵呵地笑,语气和蔼:“不知是执法堂的小仙长们驾临,我这手底头做事的婆子笨手笨脚,若有冲撞两位,谢某在这先替他们赔个不是。”

说着,一路将他们请进去。

谢家家宅十分讲究,从入门起,便是一派古风古韵,长廊曲亭环着假山湖水,别致的风景能被一收眼底。

薛妤不喜欢开口说话,溯侑于是在她之前开口,他看着那位手指上戴着花花绿绿宝石戒指的谢家家主,缓声问:“谢家主可听说了今早在云迹酒楼发生的事?”

“当不起小仙长这一声家主,鄙人姓谢,单字一个海,小仙长称呼我姓名就行。”走了这么一段路,谢海停下来重重喘了口气,冲着两人笑道:“不瞒两位仙长,今日我这宅子闭门不见客,说来也是因为这件事。”

“云迹酒楼的事一出,整片城南的人家都被惊动了,谢某平素好客,这府中迎来送往,有交集的人多不胜数,此时一出事,便有许多人来问候,实在是烦不胜烦,这才——”

谢海人到中年,身材圆滚,笑起来时脸上的肉将眼睛堆得只剩两条缝,看着并不凶恶,反而显得平易近人,“适才下人一来禀报,我就知两位仙长是为这件事而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宅子,看着不大,实际不小,再不怎么讲究排场,上上下下伺候的也有小百来号人。”

“谢某平时忙着珍宝阁的生意,这府中下人没能全混个眼熟,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实在也不知道柳二这个人。”

这话是实话,溯侑颔首,道:“大妖伤人事件少见,性质恶劣,为了宿州百姓的安危,我们得来走这一趟,问些事情。”

“应该的,这是应该的。”这世间修道之人的地位往往高于大多数凡人,谢海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个商人,既非皇亲国戚又无一官半职在身,自然将姿态放得很低,“我已经吩咐下人将平时跟柳二走得较近的人叫到偏屋里了,两位仙长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但凡我谢家能配合的,绝无二话,一定配合到底。”

溯侑一双桃花眼中荡出涟涟笑意,官腔打得比谢海更天衣无缝:“既如此,便麻烦了。”

他做事细心,又总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薛妤只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将注意力分散在府中各个角落,直到终于见到那棵长得不同寻常粗壮的槐树,才蓦的停下脚步。

跟从墙外见到的又不一样,真正看到它全貌的人很难不为那种鲜活的繁盛和蓬勃驻足。

溯侑顺着薛妤的视线看过去,那张比花魁还勾人心弦的脸露出一种淡淡的,像是意想不到的惊讶,他侧首,看向谢海:“这树,是槐树?”

这话应当是有许多人问过,因此谢海答得顺畅,跟背下了某种台词似的:“是,是槐树。我们谢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得知城南这边的宅子地段好,平时也幽静,于是动了定居于此的念头,但当时剩的宅子不多,我父母反复商量,还是更喜欢这里,第二天便买下来了。”

“这槐树是当时就在了。”谢海搓着手笑:“嘿,不怕两位仙长笑话,这民间嘛,特别是生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避讳,槐树招鬼这样的传言,传得家喻户晓,当时我父亲曾说这宅子到处都好,唯独这棵树煞了风景。”

“因此在住进来的第二天,我父亲便准备让家中管家将这树处理了。”

“是这宅子的前主人说,宅在树在,若是谢某要将这树砍了,这宅子是说什么也不卖了。”谢海道:“当时我还小,才出生没多久,这事都是后来从下人口中才得知了一星半点。”

“我父亲当时还纳闷,因为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祖上从商,一度将生意做得很大,当年颇有名气的锦绣阁光是在宿州就开了三家,几乎包揽了大部分达官贵族的生意。后来一想想,既然都是从商,那人家住得好好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没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可见这树不仅不招鬼,说不定还招财,因而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说完,谢海有些紧张地问薛妤:“这树,该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没。”薛妤惜字如金,她从那棵槐树上落开视线,道:“去偏房问问吧。”

谢海松下口气,一叠声应是,须白鬓白的老管家朝前带路。

走了几步,薛妤鬼神使差般往后又扫了一眼,正巧此时刮过一阵风,吹得树叶婆娑不止,簌簌声响,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棵树像一张放大了无数倍的娃娃脸,眼尾上扬,朝她露出一个纯真无暇的微笑。

薛妤彻底收回视线,跟着前面几人的步调踏进拐进的小院里。

偏屋里,站着几个惴惴不安的中年男子,穿得还算得体,一眼望过去,都是老实面孔。

“今日柳二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

谢海挺直胸膛,道:“这是城中执法堂的两位仙长,专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现在问你们什么问题,都给我老老实实回答,若是有隐而不报的。”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拖长了声音道:“到时候被妖盯上了,老爷我可救不了你们。”

肉眼可见的,那站着的三两个婆子,四五个伙夫齐齐抖了抖肩,缩了下脖子。

对一辈子生活在市井的普通人来说,妖怪的震慑力比牢狱之灾大得多。

像柳二那种尸骨无存的死法,他们想一次,胆寒一次。

“诸位不必担心,问你们什么就如实答什么,捉妖的事交给我们。”

若说谢海在连逼带吓地唱红脸,那换成溯侑,便俨然变了种截然不同的意思。他原本就生了副顶好的相貌,加之话语温和,落在这群上了年纪的婆子伙夫眼中,是十二分可靠的形象。

说完,溯侑看向薛妤。

“你问。”薛妤朝他点了点下巴,一张脸冷若冰霜,垂着眼想事时,显得尤为有距离感。

“谁平素与柳二交好?”溯侑话音一落,眼前站着的几个就开始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站出那一步。

他神色渐渐冷下来,眼中原就虚幻的笑意如泡沫般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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