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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梨的语气如此冷静,仿佛说的不是攸关生死的大事,而是今晚吃什么的小事,连文纪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桐乡的百姓们为冯裕堂的暴政所慑,不敢出言。父亲曾经的手下被全部换掉,生死不知。她回到了桐乡,面对的却是最陌生的环境,怎么看,都对她不利。

姬蘅叹息:“既然如此,你何必这样执着?”

七日,她的时间不多了。七日里,她必须为薛怀远翻案,阻止午门的处刑。但现在除了一卷被动过手脚的卷宗,她什么也没有。父亲已经疯了,如果他们说的是事实,父亲就没办法为自己辩解。要为父亲翻案,只能靠她自己。

“执着吗?”姜梨轻轻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不知问谁,她低声笑了一下:“也许吧,但有时候,没有执着的事,活着也没有意义。”她成为姜二小姐,不是来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是来感受作为首辅千金的尊贵,而是为了亲自将过去的仇人送上断头台,来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

冯裕堂竟然说七日后,薛怀远就要被处斩?竟然这般快!他们对待一个已经失去神智的父亲也要赶尽杀绝,姜梨恨得捏紧了拳头。

姬蘅将姜梨的神情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无事的,明煜舅舅,他这样的人,做县丞也做不了多久。”姜梨安慰他,自己的心情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少女正是花样年华,生得明媚可爱,她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和世家千金不一样,她永远平静,永远镇定,即便是惊讶,也只是如一潭深渊被投入一只细小的石子,激起一丁点儿水花,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对冯裕堂用目光对姜梨无礼的事耿耿于怀。

她是燕京城里的一个异类,和燕京城里别的女孩子迥然不同。就像在长满了名贵花草的花圃里,生出了一株奇异植物。它外表温顺,毫无危害,安静地站在那里,惹人怜爱。但当猎物走进的时候,她就会伸出枝条,将猎物牢牢抓住,再不放开,以绝对凶残的姿态,吞噬干净。

姜梨心中一动,叶明煜却说话了,他道:“那信任县丞是怎么回事?我他娘的就从没见过这样的县丞?这叫县丞?这种人也能当县丞?”

她看似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静的凶悍。而这株植物最大的危险,便是它不惧怕对手是谁,毒蛇也好,猛兽也罢,她吞噬得姿态毫不留情,丝毫无惧。

临到门口的时候,有个佝偻着身材的老妪提着夜香桶,从姜梨的面前路过,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他们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头也不回地蹒跚离开。

她就是花圃里最特别的存在,倘若府里养上这么一株凶悍且有杀伤力的植物,整个家宅都安宁了。姬蘅的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这个念头。

姜梨和叶明煜出了县衙的大门。

而眼前的姜梨,垂眸的模样竟然有了一丝丝可怜。这株凶悍的植物也有悲伤的模样,令人惊异,也令人疑惑,不知是它用来诱捕猎物的伪装,还是一瞬间的真情流露。

冯裕堂看着姜梨一行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倏尔十分不安。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踢了一脚随从,道:“快!快给爷寻纸笔墨来!”

见姬蘅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姜梨便收起眼底的情绪,微笑着道:“能在这里看见大人,是我的荣幸。每次我登台唱戏的时候,大人也在场,或许我们真是有缘。”

姜梨瞥了他一眼,与叶明煜说了两句话,叶明煜收起腰间佩刀,领着姜梨,大摇大摆地从冯裕堂面前扬长而去。

姬蘅差点笑出声来,真有趣,小姑娘分明恨得已经咬牙了,却还要面不改色地露出这副诚挚的模样。

“那下官就……就不送了。”冯裕堂道。

“你就不怕,我搅黄了你的这出戏?”姬蘅慢悠悠地道。

冯裕堂只好赔笑,要命了,这姜家小姐就像是生了一对看透人心的眼睛,她怎么知道自己急着给永宁公主通信?

姜梨看向他,道:“是吗?可是我想来想去,国公爷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那就不必了,我们人多,不叨扰冯大人秉办公务。”姜梨似笑非笑道:“我想冯大人应当也忙得很,不必相送,我们这就离开。”

“你想不出理由吗?”姬蘅笑问,“看来二小姐是把我想得太善良,还是忘记了,李家和我的关系。”他像是要故意提醒姜梨似的,“宫宴花园中,你不是看见了,我和李家的人?”

“不……不……”冯裕堂笑道:“怎么会?姜二小姐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没有?没有的话,下官可以代劳。”

姜梨的心里,有一瞬间的诧异。那时候她的确是认出来和姬蘅说话的是李璟的手下,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况且姜家和李家不和,她一个闺阁千金,常年不在燕京,更不可能认识李璟手下的人,应当没有人会怀疑。

“是啊。”姜梨看着他,“冯大人好似很不乐意的模样?”

但没想到,姬蘅已经知道了,她认出对方。或许在那时,自己短暂的讶然已经被姬蘅看在眼里,在那时,姬蘅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认识的,在那时,姬蘅就冷眼旁观着她做戏。

“住、住一段日子?”

姜梨道:“所以?”

“我不走。”姜梨道:“我要在桐乡住一段日子。”

“所以?”姬蘅反问。

“好好好。”冯裕堂笑眯了眼,又道:“姜二小姐是要离开……”

“和李家的人在一起,就一定是站在李家一边的么?”姜梨笑道,“我倒是觉得,我和国公爷,未必日后就不是一条蚂蚱上的人。”

冯裕堂本就应付姜梨应付得有些头疼,听见姜梨这么说,巴不得姜梨赶紧走。他好飞鸽传书给永宁公主递个信儿,看看接下来应当如何?这姜家二小姐分明是重新要调查薛怀远的案子,虽然不明白薛怀远怎么会和首辅千金扯上关系,但冯裕堂可不愿意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出什么差错,惹得永宁公主生气,他可会吃不了兜着走。

文纪惊得向来平静的脸色都有些绷不住了,姜二小姐居然敢对大人说这样的话?这话,当初成王想拉拢姬蘅的时候,都不敢有胆子这样说。

姜梨瞥了一眼卷宗,确认的确是真的无疑,便对冯裕堂露出一个微笑,道:“多谢冯大人,我没什么事了。”

姬蘅静静地看着姜梨,姜梨嘴角的微笑不曾动摇,柔和的,妥帖的,像是春日的和风一般看向他。

桐儿接过送来的卷宗,递到姜梨手上。

“你是真聪明呢,还是假聪明?”他轻声问。

琼枝打听到的薛怀远既然入狱,姜梨就一定要看到薛怀远的卷宗,从其中找出不对的地方。为了早做准备,姜梨才制造了这封调令。只是眼下看到冯裕堂,才晓得并不用费这么多心思。冯裕堂就是个什么都不懂自知吃喝玩乐的流氓,她只要编个像模像样的借口,冯裕堂就会深信不疑。

姜梨笑了笑:“谁知道呢。”

姜梨唇角含笑。这封调令,说是调令,也不是调令,并不是佟知阳亲自批的,是借用唐帆的手,以燕京织室令查案的事得到冯裕堂的印信。唐帆还想要姜元柏在燕京的关系,当然会帮他。而姜梨深知北燕官制的不足,能钻这个空子,达到自己查阅薛家一案卷宗的目的。

屋里人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叶明煜不记得姜梨什么时候去找佟知阳要过这东西,而且佟知阳和叶家闹成这样,怎么还会轻而易举地给姜梨调令?

姜梨看了看眼前的茶水,滚烫的白毫银针,天气冷,已经瞬间变得温热,时间又过去了许多。

这个县丞是永宁公主赏给他的,能当官儿,哪怕是桐乡一个小县的官儿,冯裕堂也跟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高兴。要知道处在这个位置,能敛财不少。他当县丞,绝不会如薛怀远一般愚蠢,真的为民办事。又因为他本身就是被永宁安排过来的,对于官员的考核从没经历过,官令的大小事宜,他一概不知。什么调令,他完全一窍不通,下意识地接过桐儿递上来的调令,见上面有襄阳知府的印信,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令身边人去寻案卷交给姜梨。

“今日就寒暄到这里吧。”姜梨笑道:“舅舅还在外面等我,我得回去了。多谢国公爷对我的提醒,”她笑道:“希望我能将这出戏唱到最好,让国公爷看得尽兴。”

冯裕堂一愣。

她言语之间仿佛自己是个供人取乐的戏子,丝毫不提自尊,但看在人眼中,却又比燕京城那些拿腔作调,自诩尊贵的大小姐们,来得让人心生尊重得多。

“我不想怎么样,”姜梨微微一笑,和气地对他道:“我说了,我来就是为了问一问薛家为何被查封。案卷一事,只要上级调令,是可以查看的。桐乡隶属襄阳,我已经同襄阳那头递了官司,是可以看薛家案卷。”姜梨从袖中抽出一封行令,示意桐儿递上去,一边笑道:“冯大人,调令在此,我可以看看薛家的案卷了吧。”

姜梨的骨头,一点儿也不轻,不但很重,而且很硬。也许她的弯腰,是为了日后站得更高。

冯裕堂好整以暇地看着姜梨,他这会儿又成竹在胸,觉得姜梨也不能拿自己怎样,总不会让人将自己这个县丞抓起来吧。首辅的千金如此行事,朝中的御史不拿此参姜元柏才怪。

姬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再会。”

虽然她此番前来也想要见一见狱中的父亲,不过早在来县衙之前,姜梨就猜到不会这么顺利。无碍,至少她见到了这位新上任的冯裕堂,从前和冯裕堂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不是全无收获。

姜梨对姬蘅行了一礼,起身离开了酒馆。

只有姜梨明白为何冯裕堂敢耍无赖,他是仗着永宁公主在背后撑腰,只需要办好永宁公主交代的事就好了。

她走得很急,但这急,并不像是要急于躲避姬蘅,所以才走得很急。她走得很急,像是有更加重要,更紧急的事情要做,生怕浪费一丁点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往外走。

叶明煜皱了皱眉,这样耍无赖的县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难道他不怕姜元柏事后迁怒?

窗前,姬蘅瞧着姜梨走到街对面,蹲着的叶明煜站起身,往这头看了一眼,和姜梨一道往外走了。

冯裕堂本就是个地痞,这会儿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是啊,这里人多,姜梨没有人手,总不能直接让人劫狱。便是劫狱,也会牵连叶家和姜家。他冯裕堂就摆明了我承认你的身份,尊重你,但是不能不按命行事。你能奈我何?

“看来真的很心急。”姬蘅笑了一声。

冯裕堂冷汗涔涔,他当然不能说出永宁公主的名字。苦笑道:“下官都是按照章程办事,姜二小姐,下官不明白您究竟想做什么。您想打听薛家的事,下官都着实相告,如今你还想怎么样呢?”

“是因为薛怀远七日后就要处刑了的缘故。”文纪道:“可惜了,找不到姜二小姐和薛怀远有关联的地方。”

“奉命?”姜梨笑了:“你冯大人在桐乡说一不二,无人敢违抗你的命令。这薛县丞的案子,也是经由你手定夺,你就是桐乡的天,你这是奉的谁的命?要不说出来让我听听,或许我在燕京城里,还熟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