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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终于道:“回去吧,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儿,我会让人去查。”

说着,他站起身来,带着人往宫门口走去。

“谢陛下。”

皇帝看着长公主,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既然长公主相邀,朕便去看看吧。”

卫韫磕完头,便由人搀扶着,坐上轿撵,往宫门外赶去。

长公主察觉出皇帝的意思,忙道:“陛下,此事乃卫家之事,陛下不若去宫门前,见一见那卫家妇人,陛下见了,才会真的明白,我等为何在此长跪不起,求陛下开恩的原因!”

此时在宫门外,只剩下楚瑜一个人跪着了。

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儿,皇帝或许早已清楚,哪怕说不上一清二楚,却也在心中大致有个猜想。他在等别人给他递台阶,眼见着就要下去了,如今又让人拦住,他如何不恼?

见过皇帝后,蒋纯再也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个人,还跪立不动。

长公主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此时此刻,这位帝王怕是已经不耐至极了。

只是风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听雨声哗啦啦泼洒而下,她神智忽远忽近。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有时候感觉眼前是宫门威严而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还在上一辈子,长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顾楚生门前,哭着求着他。

“陛下,”姚国公提了声:“陛下可知,七万精兵,于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损失?七万人啊,均因卫忠之过,埋骨白帝谷中,卫家死了七个人,他们的命是命,那七万人的命,就不是了?这七万人丧命之过,就这样不追究了?!”

那是她一生最后悔、最绝望的时刻。

皇帝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周边:“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那也是她对顾楚生爱情放下的开始。

长公主匍匐高喊出声,谢太傅站在长公主身边,疲惫道:“陛下,按我朝律法,若独子犯罪,上有父母需要赡养,应让独子替父母养老送终之后,再受惩处,此乃我朝人伦之道。如今卫韫并未犯错,乃受其父牵连,又乃卫家唯一血脉,卫家上有八十祖母,下有两岁稚儿,于情于理,都当赦免卫韫。还望陛下开恩,”谢太傅声音颤抖,带了哭腔,缓缓跪下:“赦了这卫家唯一的血脉吧!”

决定放下顾楚生,来源于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却用了很多年。

长公主刚说完,谢太傅就凉凉出声,太子面露尴尬之色,正要说什么,长公主便转过头去,面露哀戚之色,同皇帝道:“陛下,若是满门血洒疆场之后,唯一的遗孤和那满门女眷还要尝这世间冷暖,若是四世奋战沙场上百年,还不能给儿孙一次犯错的机会,那我天家,未免太过薄凉了啊!长明正是有此担忧,于是不顾陛下禁足之令前来,还望陛下看在卫家那四世忠魂、百年忠义的份上,放了卫韫罢!”

因为她花了太多在顾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赌徒,投入越多,就越难割舍。

“这想法,老臣不曾教过。”

她为了顾楚生,离开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离开顾楚生,她还能去哪里。

立于朝堂之上的人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长公主言语中的意思,太子脸色变了变,又听长公主道:“卫家此次,满门男丁,仅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这样的牺牲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护着这大楚山河,是站在这华京之中身着华衣的在座诸位,是冠以李姓、身为皇族的你与我!”长公主骤然提声,带了质问:“太子殿下,若这还叫‘容易’,你倒告诉我,到底要牺牲成怎样,才能算‘不容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虽为天下之主,亦为天下之君。君需体恤百姓仁德爱民,若一味只让人为你付出,太子,”长公主冷笑出声:“这样的想法,我到要问,是太傅教的,还是您自个儿琢磨的?”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为家?

她叫他环儿,便是抬出了双方的身份,哪怕太子是太子,她毕竟也是长辈,她说话,太子就算反驳,也该恭敬有加才是。

她习惯了付出和等待,日复一日消磨着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烧的蜡烛,把自己的骨血和灵魂,纷纷燃烧殆尽,只为了顾楚生。

长公主闻言,抬头看向太子,眼中俱是冷意:“环儿此话不妥。”

可是真疼啊。

“长公主的意思,是父皇按律行事,也会让卫家寒心吗?”太子站在皇帝侧手边,嘲讽出声:“若是如此容易寒心,那卫家的忠心,怕是要让人质疑一二了。”

楚瑜有些恍惚了。

“因先帝寻了长明,问长明,陛下那一日为何摔碗,我答先帝,因陛下想为先帝端上一碗雪梨汤。先帝又问,那雪梨汤可是陛下亲手所熬?我答先帝,乃陛下闻得先帝多咳,听闻雪梨汤生津止渴,特意熬制。于是先帝同长明说,陛下熬制雪梨汤有功,摔碗有错,一切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

而这时候,卫韫也来到了宫门前,他已经听闻了楚瑜的事,到了宫门口,他叫住抬轿子的人:“停下吧。”

皇帝明白长公主话里有话,却还是开了口:“为何?”

他说着,抬手同旁边撑伞的太监道:“将伞给我,我走过去。”

话说完,满堂就安静了,只听长公主声音哀切:“不知陛下可曾记得,陛下年幼时,曾摔坏一只玉碗,陛下向先帝请罪,先帝却未曾惩罚陛下,陛下可知为何?”

“公子的脚……”

“此乃罪二。长明听闻卫家遗孀如今长跪宫门之外,虽知陛下乃严守律法之君,却仍旧动恻隐之心,来此殿前,想为卫家求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那卫六公子卫韫罢!”

那太监将目光落到卫韫的脚上,那腿上的淤青和伤痕,他去时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没说话,他本也在恼此事,如今长公主先道了歉,他气消了三分,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过来?”

卫韫摇了摇头:“回家时不能太过狼狈,家里人会担心。”

“四日前,陛下方才给长明下了禁足令,长明今日却强行来到殿上,耽误陛下议事,此乃罪一。”

说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伤口,又用发带重新将头发绑在身后。

长公主这一跪把皇帝吓了一个哆嗦,忙道:“长公主罪从何来?”

这样收拾之后,看上去终于没有这么狼狈,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将脸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净。

皇帝沉默之间,便见长公主跪到地上,扬声道:“陛下恕罪!”

最后,他从旁人手中拿过伞来,撑着来到宫门前。

他才给长公主下了禁足令,长公主却就这样大大咧咧出现在了朝堂上,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便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到时候这位姐姐怕有得气要出。

宫门缓缓打开,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带着卫家的牌位,跪立在宫门之前。

如今她过来,太子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觉得不好,长公主朝着皇帝行了礼,皇帝皱着眉头,一时有些尴尬。

她面上带着潮红,似乎是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神色也有些迷离,目光落到远处,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出现。

长公主与皇帝一起长大,深得帝心,有不用通报便可上朝的特权。只是长公主从来也是识时务之人,虽有特权,却从不曾滥用。

卫韫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动声色,他撑着雨伞,忍住腿上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皇帝见得来人,赶忙起身,诧异道:“长公主怎么来了?”

雨伞撑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这才察觉面前来了人。她抬起头来,看见少年手执雨伞,长身而立,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带了几分天生的风流。

长公主声音从外面凉凉传来,众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女子身着金缕衣,轻摇团扇翩然而入。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柔。

“哟,这是做什么啊?”

“大嫂,”他为她遮挡着风雨,声音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谢老儿你休得胡言乱语!”姚国公急得大吼:“你要查便查,我姚家坦坦荡荡,有何不敢让你查的?”

回家吧。

长公主进去时,谢太傅正用笏板指着姚国公怒喝:“这七万军之事,你姚家敢让我细察吗?!你要是敢,老臣即刻请命,亲赴边疆,看看这七万军之事到底是如何!”

楚瑜猛地回神,那过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风吹卷而过,她定定看着眼前少年。

不出楚瑜所料,长公主进门时,朝上已经为着这事儿争得焦头烂额,谢太傅带着人据理力争,而太子带着另一批人拼命阻拦。

是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楚瑜抬眼看着宫门,如今长公主出面,便是时机到了。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她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她是卫府的少夫人,她还有家。

她虽然和卫风打打闹闹,觉得这人恼人至极,可是到最后这条路上,她却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她心里软成一片,看着那少年坚韧又温和的眼神,骤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来,她红着眼,眼里蕴满了水汽。

姚珏虽然是庶女,却自幼颇受宠爱,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但每每抬头看见楚瑜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她便觉得自己不能倒下。

“你可算来了……”她随意拉扯了个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狈的内心:“我跪在这里,好疼啊。”

如今处于身后已经零零散散只跪了几位身体还好的士兵和蒋纯姚珏,这两位都出身将门,和楚瑜一样也算自幼习武,虽然没有楚瑜这样的武艺,但也算健朗。

“那你扶着我的手站起来,”卫韫伸出手去,认真开口:“大嫂,我回来了。”

说完,长公主便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他已活着回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的家人,受此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