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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有山匪闹事,上报朝廷,这是小事,枢密院那边原本打算派个校尉过去看看就好,没想到隔一日圣诏下来,亲遣当朝三品云麾将军前去彭城平乱。

忠勇军是明日出发去塞北,云浠今日就要走,她带在身边的亲兵不多,只有崔裕他们几人,田泗听了这个消息,不能放心,辗转思量,与田泽打了声招呼,一大早来侯府看云浠。

田泗在正堂等了云浠一会儿,见云浠还不出来,便与云洛一起去小院寻她。

云浠的行装早已整好了,正在院中与脏脏道别,见田泗来了,并不意外,笑着道:“我把脏脏交给你了,记得帮我照顾好它。”

田泗点头道:“阿汀你放、放心。”

云浠不舍地再看脏脏一眼,随即回了屋,将行囊的结系好,背上搁在木桌上的竹画筒,往正堂走去。

田泗与云洛见了这竹画筒,一时都没有作声。

那个画筒里有程昶的画像。

她还是想去找他。

哪怕看着他灰飞烟灭,她还是要去找他。

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所以才跟田泽领了份差事,走到哪儿便算哪儿吧。

阿久、白苓、还有白祥秦忠等人也已等在正堂了,一行人一起送云浠出了忠勇侯府,阿久道:“阿汀,你办完差,就来塞北,我在塞北等着你呢。”

白苓道:“大小姐此去不必有后顾之忧,阿苓会照顾好家人的。”

云浠对她们笑了笑,没说什么,翻身上马。

“阿汀。”看着云浠扬鞭要走,云洛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清清淡淡的秋光中,云浠回过头来,她的眉眼干净明媚,与往昔一样,只是多了一分挥之不去的沉静。

这份沉静让她如一枝雨后海棠,坚韧、飒爽,却又柔美至极。

云洛想,他的妹妹,彻彻底底地长大了,有她所爱,有她所恨,有她埋于心底永不摧折的深情。

“算了,没事。”云洛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记得写信报平安就行。”

“好。”云浠点头,“哥哥也是。”

说罢这话,打马扬鞭,带着崔裕几人,纵马消失在街巷尽头。

送走了云浠,云洛与侯府众人整好行装,见日近黄昏,便与田泗一起带着脏脏往绥宫而去。

田泽早已亲自等在宫门口了,云洛一到,连忙带着忠勇侯府的众人上前拜见:“末将来迟了,竟让陛下久等。”

“少将军不必多礼,是朕急着为少将军践行,早了一刻来宫门口等着。”田泽温声道。

当今圣上与忠勇侯府羁绊甚深,所以私下里,并不称云洛为侯爷,而是与忠勇旧部一样,喊他一声少将军。

筵席就设在集英殿内,待侯府的一行人一一向田泽见过礼,吴峁便引着他们往集英殿去了。

圣上与侯府众人私下并不拘礼,不多时,宫人便捧着肴馔入了殿中。

吴峁见筵席井然有条,看了跟在身旁的小太监一眼,领着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集英殿。

黄昏时分,天地都是温柔的霞光,小太监跟着吴峁在宫台走了一截,问:“师父,我们不去陛下身边伺候了么?”

“去什么?”吴峁端着拂尘,走得四平八稳,“筵罢了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回寝宫自有阿泗伺候,当今圣上是个实在脾气,且耳清目明,不需要有人跟在身旁奉承着供奉着,更不需要叙家常时,外人站在旁侧支楞着耳朵听着。”

“家常?”小太监一愣,“师父是说,陛下将忠勇云氏一门当做自家人?”

“难不成、难不成……”小太监细细想了想,忆起先时侯府一行人进宫时,陛下对着当中一名面如皎月的素衣女子多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叫什么来着,哦,白苓,“难不成陛下想娶忠勇旧部的白氏女为妻?”

“蠢东西。”吴峁一扬拂尘,拂尘尾径自扫到小太监脸上,“陛下的妻,那是什么?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非大家出生,能服天下者不能任之。何况皇后的家人,那叫外戚,你见过哪个皇帝把外戚当自家人的。再说陛下生于民间,历经磨难,表面仁和,实际心性弥坚,岂是轻易动心之人?只怕陛下与那白苓姑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杂家说的自家人,是陛下与云氏的羁绊,是老忠勇侯对陛下的再生之恩。”吴峁悠悠道,“不过——”

他叹一声,想起田泽多看白苓的那一眼,“那个白氏女作为忠勇部的人,能得陛下的这样一分挂怀,想必忠勇侯府从今往后得享百年福泽了,这世上,到底还是善有善报啊。”

“可是,忠勇侯府本来就是显贵门第,如果不是陵王通敌作恶,害死老侯爷,害死三万将士,侯府的人本来就该享福的。”小太监道。

“榆木脑袋。”吴峁抬指一点小太监的额头,“杂家且问你,在陵王通敌的半年前,忠勇侯守塞北守得好好的,先帝忽然召他回金陵,为什么?”

小太监愣道:“为什么?”

“杂家再问你,当今忠勇侯云洛,天生帅才,本事更胜云舒广三分,倘他留在塞北,跟着云舒广一起戍边,必可保塞北数十年无尤,但是先帝在召云舒广回金陵前,不断地派云洛去岭南等地征战,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兵权太重,功高盖主,先帝怕啊。”吴峁道,“云氏一门手握二十万骁勇善战的兵马,盘踞塞北近百年,哪怕对朝廷忠心耿耿,搁在帝王眼里,不是‘土皇帝’又是什么?所以先帝才要召回他们,把他们困在金陵,慢慢卸去他们手中的兵权,甚至如果有必要,在以后长久的时日中,‘意外’折杀其中一二将帅,这才能够确保帝王心安。”

“师父的意思是,先帝猜忌太盛,哪怕陵王没有通敌,忠勇侯府的败落都是不可避免的,说不定宣威将军、云麾将军都没有好下场?”

“先帝若无猜忌,南安王府堂堂武将世家,何必谨小慎微?琮亲王大能之人,何必交权做成‘奸王’?三公子本在乱局之外,何故数度生死一力倾覆朝政?”吴峁道,“所以世事自有因果缘法,云舒广当年在塞北拿命救了陛下,这份善因开了花,结了果,以至陛下继位后,重新重用忠勇侯府,侯府逃开一劫,恢复当年煊赫之势,云洛、云浠,乃至他们的后人,从今以后,才能百年无尤。且有云氏一门镇守的塞北,必将安泰繁荣,如此,当年塞北将士的英魂,亦不算白白牺牲了。”

“师父说忠勇侯府会百年无尤,那百年以后呢?”小太监问。

“蠢东西。”吴峁笑了,“这世间没有事物能恒常不灭,长盛不衰,百年以后,自然该是另一番因果了。”

“你且记得,这深宫,水深得很,浑得很,但这水再深再浑,皇权魏巍浩然,却也逃不开这天道定规,因果缘法,伦常之理,而你我,皆在这伦常之中,不要失了敬畏。”吴峁道。

说罢这话,他端着拂尘,再次迈步,慢慢悠悠地朝夕阳下的宫台走去。

小太监追上去:“师父师父,您说凡人皆在伦常之中,那三公子呢?三公子去了哪里呢?金陵城里那些传言是真的吗?他是妖是仙,还是只是个凡人?他会回来吗?”

吴峁注视着远处的斜阳,悠悠一笑:“谁知道呢。”

夜晚即将来临,暮风裹着暝色拂来,霞色浮浮荡荡地沉进一片混沌里,像一只温柔手,安抚即将沉眠的大地。

是啊,谁知道呢。

天道无常,天道难改,天道残忍,但或许,天道原来慈悲。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