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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服侍苏晋吃完了药,扶着她慢慢躺下,走去高台前,将灯火拨暗,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然而她们都没瞧见,就在掩上门的那一刹,躺在卧榻上的苏晋眉心微微一蹙,搁在塌边的手指抬了抬,长睫稍稍颤动,双眼缓缓睁开。

苏晋其实一个时辰前就醒了。

初醒来时,只觉意识像是从一片泥泞深潭里打捞上来,恍惚之中,不知身在何时何方,也忆不起前尘旧事。张口唤了唤人,嗓子像被梗住一般,伸手想撑着塌沿坐起,却碰掉了小几上的汗巾。

而这一番动作已足以耗尽她刚复苏的神识,恍恍然里又陷入沉眠,直到方才苦涩清凉的药入口,才再一次转醒。

这回转醒比方才要清明许多。

她睁着眼,盯着木梁上的云纹,慢慢回想先前发生过的事。

最后一个意识,停留在离宫的马车上,马车滚落山崖,胡元捷腿不能行,她看到了柳朝明,看到了巨石……

栒衣去歇下后,余葵拿着汗巾要去清洗。刚从栀子堂出来,就看到堂外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自重重栀子叶影间走来。

她愣了一下,上前行礼:“柳大人。”

柳朝明手里握着一根的玉带,“嗯”着点了一下头。

他是七卿之首,今日礼部分发玉带时,正是把苏晋的玉带送到了他这里暂放,中夜无眠,便为她送来。

余葵又看柳朝明一眼,心中想陛下曾交代过,除陛下自己外,若户部的沈大人,都察院的柳大人要来探望苏侍郎,不必拦阻,遂问道:“柳大人可是来看苏大人的?”随即让开一条道:“苏大人刚服过药,眼下正歇着。”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往栀子堂内走去。

隔间内的灯火是晦暗的,他推开门,顺手将玉带搁在一旁的高台上,移目朝卧榻上望去,随即就愣住了。

苏晋身着素白广袖长衣,一头长发如墨披洒在双肩,正坐在榻上朝他看来。

她好看的眼尾随着灯火轻颤,眼神里的迷惘是大梦方醒的懵懂,却带着一丝清亮与无措,像是初生的真挚。

她这副样子,真是将昔日一身锋芒敛尽。

千般万般坚与韧都化作缠人心的绕指柔。

这么好看而纯粹的一个姑娘。

有一瞬间,柳朝明觉得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在他心上竖之有年,按部就班的晷表上拂了一拂,明明早已坚如磐石,却还是深切地感到了那一笔动人心魄的轻扫。

柳朝明立在房门口,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实衣衫不整,下半身子还盖着被衾,他这么看着于礼不合,可她分明才刚醒来,整个人都是昏懵怔然的,他放心不下。

苏晋确实茫然得很

她张了张口,只觉嗓子仍是难受得厉害,明明有许多问题要问,张口只能哑声说一句:“可否劳烦大人为我倒碗茶?”

柳朝明没说话,沉默着走进屋内,自桌前斟了盏茶递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慢慢饮罢,然后将茶盏握在手里,慢慢放下,垂眸问:“我……已是回宫了?”

她似乎已想起先前的事了,又似乎还没记齐全,仍在慢慢回忆。

柳朝明道:“这是未央宫,你睡了近两月。”

苏晋听了这话,一丝讶然从眸里划过。但她仍是无措的,困惑的,思绪浮在水里触不到底,睡了太久,想一桩事都很费力。

她转头,看向柳朝明,想问问他朱南羡在哪里,沈奚在哪里,可是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又将她这的问题往回狠狠一扯,让她觉得她似乎不该问柳昀这许多。

于是她沉默下来。

柳昀也沉默下来。

他没再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已被饮尽的茶盏,须臾,安静着道:“我叫人进来。”言讫,折身就要推门而出。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白屏山的巨石落下后,柳昀将她扶起,她看到他后颈流着血,大约也是受了伤,于是问了句:“大人的伤可还好?”

柳朝明侧过脸,没回头:“小伤。”他道,“无碍。”

柳朝明刚出了隔间,迎面就撞上来为苏晋送干净汗巾的余葵。

她先与柳朝明一拜,看了看隔间内,当即大怔,疾步走到榻前,抖开一件外衫为苏晋批上:“大人竟是醒了!”又转头,“柳大人——”

却只望见柳朝明往堂外去的背影。

余葵有些讪讪地道:“奴婢还打算请柳大人去禀报陛下苏大人醒了的事呢,没想到大人他走得这般急,想来是大典在即,大人这一趟来回怕去迟了。”

苏晋听了这番言语,没急着答话。

听这宫婢的意思,眼下在未央宫伺候她的,该是朱南羡特意吩咐的,只是,这宫女方才说的大典……

“你叫什么名字?”苏晋问。

余葵这才惊觉自己失仪,忙不迭自榻前拜下:“回苏大人,奴婢名叫余葵,与另一名宫婢栒衣一样,原是东宫的侍婢,都是被陛下吩咐来伺候您的。除我二人之外,另还有两名内侍。我们——”她顿了顿,“都知道大人是女子,但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苏晋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方才说,大典?”

“正是呢。”余葵道,“大人您睡了两月,今日已是晋安年九月初一了,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苏晋愣道:“晋……安?”

“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晋安皇帝。”

苏晋垂眸,轻声开口:“十三殿下。”

“是,也正是从前的十三殿下。”余葵笑了笑,忽然又道:“瞧奴婢这记性,大人睡着的时候,陛下日日都盼着大人醒过来,但凡得出一丝空闲,便是深更夜半也要过来瞧瞧您。眼下大人真地醒了,陛下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奴婢这就命人去禀告陛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唤人。

“等等。”苏晋却叫住她,“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想必繁忙无暇,你此刻若派人去,怕会令他分心。”

余葵愣了愣,应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既醒了,不急在这一时,等夜里再去禀告陛下也是一样的。”

“不。”苏晋道,她大梦方醒,到了此刻还没回缓过来。

可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已发白的天际,苍穹万里,乾坤落定,已近三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登基大典,她怎么可以不在?

“着人,为本官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