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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也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否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升任佥都御史, 头一回写奏疏——

她怕出错,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踌躇半日才叩门,轻声问:“大人正忙着?”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笔作注,没抬头:“有话直说。”

当时的苏晋还生嫩, 凡有事相求必先起个兴。

“靖州的案子已审核完毕, 下官打算明日将奏疏呈于皇案。这是下官头一回写奏疏,恐出了差错,有失整个都察院的颜面,能否——”她一顿,“先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仍没抬头, 提笔写完一行才淡淡道:“搁下吧。”

苏晋于是轻手轻脚地将奏疏放在他案头, 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 外头便有一名小吏叩开门道:“苏大人, 柳大人命下官来归还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苏晋还收着。

青笔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 在苏晋心里, 总也以柳昀为楷模, 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 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 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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