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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锦书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今天下午, 她和言渡在宋钦的带领下踏上了凌城的土地。忐忑,不安,焦灼,急切, 种种情绪交织在她心中, 她害怕空欢喜, 害怕言渡的情报有误、他找到的人并不是吴曼佳,更害怕见到了吴曼佳, 看到她处境凄凉。

在韩锦书十八岁那年的记忆里, 吴曼佳在经历那场地狱般的折磨后,成天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几乎抑郁。

她无法想象时隔这么多年, 吴曼佳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来到这座混乱暴力的边境城市, 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来的路上,言渡告诉韩锦书,如今的吴曼佳, 已改名“吴雯”,在凌城的泰安区监狱工作, 和她妈妈两个人住在白玉兰街14号。

韩锦书对此始终怀抱一种怀疑态度。

这种怀疑, 并非是质疑弗朗助理的办事能力,而是韩锦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觅吴曼佳将近十年,有生之年, 竟真的还能与少年挚友相见。

直到来到白玉兰街14号, 敲开9栋4楼8号房的房门。

听见敲门声后, 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妇人的两边鬓角都已花白, 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长袖碎花裙,花纹杂乱,已经洗得有些掉色。

对于几个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妇人只将防盗门打开了一道很狭小的缝,探出一双眼睛,眼神警惕防备,在他们身上打量。

接着语气不善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找谁?”

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尽管对方的容颜已苍老许多,韩锦书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名中年妇人,就是吴曼佳的妈妈。

“阿姨……”韩锦书又惊又喜,道:“阿姨,真的是你!”

吴母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盯着韩锦书年轻漂亮的脸蛋反应了好半天,一个名字才滚到嘴巴边上。她迟疑了下,极其不敢相信地喊道:“……韩锦书?”

韩锦书握住了吴母的手,内心激动不已:“对阿姨,我是韩锦书!你还记得我!”

吴母陷入极大的震惊中,有些回不过神。她怔怔看着韩锦书,几秒后,视线转动,又看向站在韩锦书身后。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青年,身形挺拔,雍容华贵,容貌气质皆极其的出挑,看着很面生。不像是女儿吴曼佳当年在兰江的那些同学朋友。

吴母皱眉:“这位是……”

“阿姨,这是我的丈夫。”韩锦书说,“这次我们专程来凌城,就是收到消息说你们这些年定居在这儿,所以才找来的。”

听完韩锦书的话,吴母再次抬眸,见这女孩儿满脸的真诚和喜悦,不像是能伪装出来的。犹豫再三,终是沉沉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一条通道,不大自然地说:“曼佳还没回家,你们先进来吧。”

吴曼佳和吴母在凌城的居所,是一间老小区里的套二的小居室,装修简单,家具也都有些陈旧。二十来平的客厅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陈设,就是一只靠墙摆放的三人位沙发。

花纹很清新,浅绿色的小碎花,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生机勃勃。

韩锦书环顾着这间简陋的屋舍,又看了眼绿色的小碎花沙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她和吴曼佳亲近交好,当然知道,吴曼佳在出事之前,个性柔顺温婉,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这种洋溢着生气的绿色。

出神的当口,吴母已经关上大门走回来。

毕竟也活了大半辈子,吴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韩锦书都还好,可她身旁的言渡,整个人的气场仪态摆在那儿,一看就是金贵到极点的人物。往她们家客厅里一杵,穿着乞丐服也装不了寒碜。

吴母顿时有些窘迫,不大自在地招呼进屋的几人:“地方小,你们别嫌弃……坐,随便坐。”

“阿姨您也坐。”韩锦书朝吴母挤出个笑容。

“欸,好。”吴母坐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椅上。

韩锦书弯腰坐下来,微一抬眸,看见正前方的电视柜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直视着镜头,面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

韩锦书心突的一阵收缩,认出这是吴曼佳的爸爸。

她支吾道:“阿姨,吴叔叔他……”

“三年前走了。”吴母看向丈夫的遗像,苦笑摇摇头,“胰腺癌,查出来之后撑了不到半年。你吴叔这辈子是真的苦命,以前闺女遭那么大罪,这些年眼瞧着日子安顺了,他又害了病。”

韩锦书哑口无言。

像是一颗大石头从天而降,砸在韩锦书的胸腔,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没有想到,吴曼佳的家庭会遭遇这么多苦难。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老天爷有时候真是不长眼。

韩锦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姨,这些年您和曼佳受苦了。吴叔叔的事,您节哀。”

吴母抹了把脸,继而不甚在意地摆手:“嗐,都这么久了,什么哀不哀的,早就习惯了。我和曼佳母女俩相依为命,就这么活着也挺好。”

之后,韩锦书还想再问一些吴曼佳这些年的事。

吴母却回答道:“曼佳一会儿就会回来。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她吧,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我这个当妈妈的,也不能替她决定。”

韩锦书闻言,点点头,不再多问。她垂着脑袋坐在沙发上,因为太过紧张,冰凉的十指无意识收拢,绞紧了自己风衣的下摆。

言渡看见,不动声色,将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

指尖涌上一股很薄的暖意,来自言渡的掌心。韩锦书眸光微动,抬起头,看向他。

言渡朝她很淡地弯了弯唇角,不必言语,光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似乎就带着能令她安心的魔力。

韩锦书心绪稍宁,回他一个笑。

再之后,就有了吴曼佳从泰安监狱下班回到家,与韩锦书久别重逢的一幕。

“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我,对不对?”

韩锦书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淡漠,刻意轻描淡写,努力不泄露出表象之下的浓浓苦涩。

小小的客厅骤然鸦雀无声。

片刻,吴曼佳看着韩锦书,很奇怪的歪了歪头,回答说:“为什么,说‘原谅’?”

韩锦书眸光突的一跳。

“锦书。”为了把这番话说得连贯,吴曼佳音调平缓,每个咬字发音都很用力,“那件事原……原本就和你无关,你没有犯过任何错,谈什么‘原谅’。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差不多……都忘掉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

听吴曼佳这么说,韩锦书泛红的双眼再次模糊。她有点失控,语无伦次道:“我怎么可能不责怪自己?曼佳,我理解你当初想要换个环境生活,所以离开兰江,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都要躲着?为什么要让我满世界都找不到你?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做些什么而已。”

吴曼佳朝韩锦书弯了弯唇,轻声道:“我已经说了……你不要怪自己。你还记得我,我很高……高兴。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依然是我最喜欢,也最重要的朋友。”

“曼佳……”

吴曼佳却已经移开落在韩锦书脸上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吴母。她说:“妈妈,我明天还要早起……去工作。外面天黑……黑了,你送锦……书他们,下楼吧。”

韩锦书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

背后的言渡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

韩锦书回过头。

言渡看着她,眸色深沉,徐徐摇了摇头。

“……”

韩锦书顿悟,言渡这是在让自己不要再做无畏的纠缠。只好用力咬了咬下唇瓣,闭上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吴曼佳转过身,走进那间漆黑一片的小卧室。

轻轻一声“砰”。

卧室门被吴曼佳反手关死。

吴母沉吟了会儿,迈开步子走到韩锦书身旁,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韩锦书的脑袋,就像很多年前时常做的那样。

韩锦书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低声道:“阿姨,对不起。如果那天曼佳没有帮我值日,她的人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傻孩子,在胡说什么呢。”吴母眼底闪烁着泪光,道:“当年曼佳跟我们说得清清楚楚,是她主动提出要帮你,你拒绝了两次,她再三坚持,你才提前回的家。曼佳出意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曼佳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也没有。”

韩锦书用力拧眉:“那为什么曼佳不愿意让我帮她做修复?”

吴母长叹一声,说道:“离开兰江以后,她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就是想彻底摆脱那段过去。她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你,没有勇气面对当年兰江的所有人事物,甚至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自己。”

话音落地,韩锦书忽然失语,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回去吧,锦书。”吴母说,“凌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也别再来了。”

“阿姨……”

“走吧。”

最后,言渡牵着韩锦书的手,把她带出了吴曼佳的家门。吴母把三人送上他们停在小区门口的越野车,随之转身离去。

车门关严,宋钦踩下油门。

夜色中,车辆前进的方向路灯明亮,白玉兰街14号被远远抛在了暗无天日的后方。

随着这阵刺耳的引擎声响起,韩锦书瘫坐在越野车后座,只觉自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吴曼佳,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尽最大努力给予吴曼佳补偿。

可是如今,好友虽然再次现身,却与当年那个柔中带刚、对生活充满希望与热情的少女,判若两人。

韩锦书闭了眼,抬起右手摁住额头。

现在的吴曼佳,佝偻着瘦弱的背,蓄着长长的刘海挡住脸上的疤痕,眼神怯懦,画地为牢。

韩锦书突的开口,苦笑着说:“快十年了,她还没有走出来。”

言渡修长的五指收握,轻轻捏了下韩锦书微凉的手,淡淡道:“心理层面的创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

闻言,韩锦书认真思索须臾,想到什么,忽然转过脑袋看言渡,眼神一亮:“或许,我们应该给曼佳介绍一个心理医生?”

言渡:“真正有病的人,通常最排斥看医生。”

“确实是这样。”

韩锦书回忆着今天见到的吴曼佳,苦恼极了,“而且看曼佳今天的状态,她连我帮她修复容貌都不愿意,肯定也不会接受什么心理治疗。那怎么办?难道就放任她一直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吗?”

言渡食指绕起韩锦书垂落的一丝黑发,随意把玩。片刻,他掀起眼皮看向她,平静地说:“或许,吴曼佳在等一束光。”

韩锦书费解:“什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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