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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朝民风开放,因此即便是内宅的花园也并不需刻意回避什么,何况我们这伙人还都是“天地君亲师”里的“师”字辈儿,是需受人尊敬的群体。

因此上常常能在花园子里遇见府里贪玩的丫头们,见了我们这干人便嘻嘻哈哈地行礼招呼叫先生,顺便偷偷地飞几记娇笑给我,我便也点头向她们示意,常常惹得那些丫头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趣,当着我的面开些暧昧的玩笑。

老先生们虽然没了那个心力,却还有那个情调,便也时常即兴成诗地逗逗这帮可爱的小姑娘,无伤大雅,只显风流。

正在一畦凤仙花间徜徉,便见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小丫头,红着脸至我面前,低头嗫嚅着道:“先、先生拿、拿去用罢!”说着一把将个东西塞在我的怀里,扭头就跑了。拿在手中一看,却见是只才绣好的荷包,十分精致,再看向那跑掉的丫头,早就转入了不远处的假山后,隐隐传出几个女孩子的起哄娇笑声。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把这荷包还回去,否则那小丫头只怕要羞愤难过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大府中,能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心意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于是只好将这荷包收入怀中,引得几位老先生也是一阵打趣,更有一位笑道:“毓秀家中不是尚无妻室么?正好先纳了方才那小姑娘,东家必会乐见其成的。”

毓秀是几位老先生替我起的字,我连忙笑说自己年纪尚轻,暂时不想考虑此事,老先生们还欲再玩笑下去,忽听得前面紫藤架子下传来一阵争吵声,不由齐齐静下来,循声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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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的是两名男子,确切地说是两个大男孩儿,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我认得,正是钱家的二少爷,另一个长相与钱员外也极其相似,想来是钱家的大少爷无疑了。听说钱家的大少爷早早就跟着高员外学做生意,二少爷近来也在慢慢接手,钱大少爷是钱员外已故的前妻所生,是正经儿的钱家嫡长子,二少爷则是钱员外的续弦——现任正室夫人的儿子、嫡次子,这两位少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敌对关系: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现任正妻的嫡子,什么家业了、遗产了、生意了,这些自古就是大宅门儿里兄弟相争的根源,所以这对兄弟在此发生争执并不奇怪。

此乃钱府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自然能避则避,于是我和老先生们颇有默契地调转方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般地往别处去了。然而我有些担心我的那位小学生——钱三少爷,我从他的书房出来时正看到钱二少爷进去,如今钱二少爷在这里同高大少爷争吵,不会把钱三少爷也卷进去了吧?钱必中是妾室所生,是钱家唯一的庶子,在他的两个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可言,若他此刻也在那紫藤架下,只怕情形不会很好。

师生一场,他那提醒我记得带雨伞的静静的笑颜浮上心来,令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钱大少爷已经不在原处了,只剩下钱二少爷,满脸阴鹜狠绝的神情立在那里,望着许是钱大少爷离去的方向,拳头攥得紧紧。

钱必中不在那里,我暗暗松了口气。

老先生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遇见钱家少爷口角之事后自然不肯再在园子里多留,大家说了几句便散了,我也如往常般回到了府外自己的租住处,好歹吃了些东西,将剩下的无字扇写完,洗漱过后倒头睡下。

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只好用买来的油布将扇子裹严实了,撑上伞出门,到作坊换新扇子。才一进作坊门,便见扇子老板笑眯眯地招呼我道:“小哥儿,来来,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哦?老板要涨我工钱?”我边开玩笑边掸去身上溅到的雨珠儿。

老板干笑了两声将我的话头儿混过去,道:“昨儿个我们扇子铺卖出去一把写有小哥儿字迹的扇子,那客官呢见了小哥儿的字十分喜欢,便将他随身的一把扇子留下,请小哥儿在上面写篇字,并许下了不少银钱,喏,就是这把扇子,”说着转身从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扇子来,“你看,这可是玉骨扇呢!纸也是咱们江南最有名气的‘沁雪阁’出产的沁雪纸,这把扇子少说也得值百十来两银子,那客官答应付咱们二两的银子——虽说咱们合约上写的是每把扇子小哥儿你只抽一文的利,但是老哥哥我当然不能那么做不是?这一次老哥哥同小兄弟你对半分,你一两,我自己留一两,可好?”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老板的话,无商不奸,只怕那位客户付的不止二两银,以这老板如此大方地给了我一两银的情况来看,那钱主儿付的钱估计十两都不止。

扬起眉毛——我没有揭破他。他挣多少在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写几个字就能赚到一两银已经让我很知足了,古人千金求一字,咱这两把刷子能挣到一两也够自己偷偷躲被窝里得意好久的。

当下答应下来,老板连忙帮我找来笔墨,请我坐到屋中的书案前,将那玉骨扇小心铺在桌面上。我用手指仔细摸了摸扇面的纸质,以确定用墨的浓淡,口中则问那老板:“那客官要求在上面写什么了么?”

“他说随意,只要别写什么‘驴日的’、‘王八蛋’、‘婊.子养的’什么的就行了。”老板表情古怪地回想着道。

“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客官有点儿意思,这么昂贵的一把扇子,他居然并不在意别人往上写些什么。”

“嗨,一看那就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儿,多好的东西都不上心儿的。”老板也笑道。

我便不再应声,拿着扇子端详了一阵,思索着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好。从老板复述的这扇子主人的脾性来看,那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因此若在这扇上写诗词什么的就显得俗了,且也不见得能写到扇主儿的心里去,其实我倒真想在这扇子上写个“驴日的”以看看那扇主儿拿到扇子后是什么反应——当然不能真这么干,除非我还能穿回去。

既然对方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那就给他找点事做吧——毛笔一挥,扇面上几字一蹴而就: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既然他说随便写,那么我写的这个就不算违背他的意愿,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儿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哲学问题。

吹干墨汁,把扇子交给老板,老板拧着眉头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我,迟疑地道:“这个……这么写真的没问题么?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

我笑:“这问题您老今晚躺被窝里可以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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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点点头,掏了一两银子出来给了我。

雨一直未停,且还刮起了冷风,以至于我到达钱府的时候整身衣服都淋了个透,幸好我提前料到了会有此种情形,多带了一套干净衣服用油布包着,在钱必中书房的小偏厅里将湿衣换了下来并搭好晾着。

钱必中看上去心情不错,写了两篇字后便放下笔笑着向正坐在窗前喝高府好茶的我道:“老师今日别回去了,外面雨下得大,只怕今晚也不会停的了。”

我飘眼往窗外瞅了一下,不过是才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外面已经黑得如同晚上了,总归在钱府留宿不是头一遭儿,于是将头一点,向他道:“今儿就到这里罢,你那手腕子只怕阴雨天里也不大舒服,少练半个时辰的字也没什么大碍。”

钱必中闻言愈发开心的样子,眨着眼睛道:“当真可以么,老师?每日学生可只有一个时辰学字呢!”

我“刷”地一声展开自己的小纸扇,边扇边仙气飘飘地笑道:“读书不论早晚,练笔只争朝夕,你若是只指着每天这一个时辰练字的话,你这字估计是出不来了。”

钱必中连忙起身行礼:“学生受教!”说罢一抬眼,很可爱地笑道:“老师今晚睡到学生那里去罢,家父昨日好生教导了学生一番呢,要学生同老师多亲近亲近——家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虽然年纪尚轻,学生对老师的敬重却不亚于家父呢!可好?”

我笑道:“我有自己的客房可以住,去你那里挤着做什么?再说你那屋子里又有伺候的丫头,我去了多有不便。”

钱必中好笑道:“原以为老师年轻当不致这么迂腐,想来是被那几位老先生带朽了!丫头伺候主子客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不便呢?……还是老师嫌弃我那里不够敞亮气派……”

钱必中是庶子,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怕他会以为我看不起他的出身,连忙一合扇子轻轻敲向他的脑瓜儿,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过就是客气一下,你这小子就拉七扯八的胡说——我哪里朽了?为师的我风华正茂,正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儿呢!”

钱必中被逗得哈哈直笑,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不过为了不落人话柄,我还是要求钱必中派人去同钱员外打了招呼,钱必中果然是尊师重教之人,不但高高兴兴地应了,还叫厨房专门为我和钱三少爷备了一桌小席,晚饭就请我在三少爷的院子里吃。

下课之后,钱必中便带了我出了书房,两人撑着伞,由小厮打着琉璃制的防雨灯笼在前引路,行过一道穿山游廊,穿过几座跨院几栋厦宇,这才进入了高府内宅。同外宅的庄重严谨不同,内宅的构建更注重诗情画意,花园子里头的那道映霞溪在内宅里贯通各院儿,或绕花圃,或绕假山,时而成池,时而成瀑,流水淙淙盘活了整座府院的建筑,愈发显得不拘一格,灵动鲜活。

内宅并不是我第一次来,之前高员外也曾带着我们这些西席游览过内宅的风景,关于将活水引入内宅的创意也不是没来由的,原来是这高员外命中缺水,于是请了堪舆的高人来府中看风水,经由高人指点后才将这道活水贯通了整个内宅的。

高登科领着我一路在雨中小心慢行,终于在一所独立的跨院儿前停下了脚步,待小厮上前将门叫开后方将我请入门内。

钱必中所说的“亲近亲近”当然不是要和我同床共枕,在自己家里有屋有床的,两个大男人……唔,小男人,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会被人诟病的——所以我才敢放心地跟来。钱必中先替我安排了一间卧房,而后摆上席面,由于他年小体弱,所以正好我们两个都不喝酒,席间要么是我被他逼着讲笑话要么就是他被我逼着讲小时候的糗事,师生两人相谈甚欢。

吃罢晚饭,钱三少爷要去给钱员外和钱夫人请安,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想是外头风大雨疾,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更罢衣之后我们两个便在屋里听着雨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这一静下来我才恍惚听到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木头的响动,纳闷儿地问钱必中原因,钱必中便笑着将窗扇推开,指着外面雨幕中黑黝黝的一个物体道:“是它在响,水车。——却并不管汲水的,不过是起个装饰作用罢了,一天到晚的响,吵得我头疼。”

原来如此,窗外就是那映霞溪,说“溪”倒不如说成“河”更合适,那道水流到内宅里已经是宽了不少也深了不少,在屋旁河上架上一架水车,倒也蛮有情趣儿,尤其钱员外家是富户,对农家乐这种东西感兴趣也很正常。

于是仍关上窗户胡侃,一直侃到大半夜,钱必中正说到他小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玩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兴起处非要将以前做过的成品拿出来给我看,我打着呵欠好笑地道:“这大半夜的你就别折腾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然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说什么也要现在就给我看,披上件衣服就要开门出去,我连忙拉他:“到外面干啥去?也不打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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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些宝贝都在这屋对面的杂物房里,我去取来。”钱必中笑道。

“叫丫头们给你打上伞。”我说。

钱必中支唔地笑了两声,低声道:“不必了……丫头们是夫人给的,不好为这事儿支使她们……免得夫人操心,我自己去就好。”说着捂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直奔了对面的杂物房去。

夫人给过来的丫头,很明显,这是眼线。钱三少爷的一举一动都尽在钱夫人掌握,不怕他有什么异心或异动。估计钱必中就算是想使唤这些丫头也不大能使唤得动吧?!

深宅大院里的这种事儿,很正常,也很悲哀。

钱必中将杂物房里的灯点亮,瘦瘦的身影映在门上,上上下下地翻着什么,不多时便捧了一只木箱子出来,冒着雨回到我所在的这间屋子,我连忙帮他接过放在桌上,却见他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小大人儿似的,原来也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今晚不看就要了亲命了还是怎么着?还不快回屋去把头发擦干、换身儿衣服!”

钱必中笑着应了,自回房去处理身上,多半晌后重新出来,将那箱子打开,果见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有木头的,竹子的,小风车,小水车,小推车,小木人,小竹马,等等等等,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家伙。

除了这些成品,箱子里还有许多的半成品和原材,还有做玩具的工具,钱必中兴奋起来,非要当场做个玩具送我,虽然我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但也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强撑了旁观,不知不觉间窗外便泛了白。

钱必中说他所做的史上最复杂的玩具终于完成了——一辆小马车。当然了,马他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只有四个轮儿的车,绑上两根绳,就可以拉着车动了。

我趴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这小马车不住好笑,这小玩具好是好,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拿回去又没兴致玩儿,不过是白放着。

好歹洗漱了两把,决定吃过早饭就立刻回家补眠,正同钱必中一人捧了一只碗喝粥,就见他的一名小厮跌跌爬爬地摔进屋来,满身的泥水满脸的惊慌,哆嗦着道:“三、三、三爷——不不不不不好、不好了!大、大大大少爷他——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