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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没应她,兀自忧心起来。要说梦没梦见,他无数次地梦见她,不是丢了,就是跟人跑了,心底里隐隐的担忧到了夜里幻化成梦魇,让他喘不过气来。原本都是私密的事儿,他也从未想过说出来,可她忽然问起,他就不免疑心,难道是自己没留神,让她窥出什么来了?

他惴惴地,在门前踱了一圈,复又踱回来。再觑她神色,她装模作样左顾右盼,一副叫人信不实的嘴脸。

“月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谨慎地问,“这两日你怪得很,和以前不一样了。”

月徊完全是正人君子模样,明明心虚得要死,却笃定地说没有,“我在哥哥跟前从不藏着掖着,就是忽然好奇,随口一问。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彼此都有心事,可瞧对方都光明磊落得很,一时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好在晚膳铺排起来了,上东暖阁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来了,呵着腰说:“回老祖宗话,万岁爷这会子还睡着。小的问了柳大总管,他说万岁爷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睡得很安稳。胡院使并几位太医在围房里候着呢,倘或有什么变故,会即刻来向老祖宗禀报,请老祖宗不必记挂,暂且安心吧。”

梁遇嗯了声,把人打发出去了,才让月徊落座,外头秦九安又进来,垂手问:“拿住的那几个匪首里头,有一个愿意做咱们的暗桩,剩下几个,老祖宗预备怎么处置?”

梁遇在小太监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接过巾栉仔细擦着,一面道:“投诚的那个留下,剩下的选个好时候,押到菜市口当众正法。皇上才亲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拿这些乱党作个筏子,也好让百姓们瞧瞧,触犯律法与朝廷作对,是什么下场。”

秦九安道是,掰着手指头一算,“明儿两位外埠王爷离京,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梁遇听了一笑,“择日不如撞日,那就选在明儿吧。连夜把告示贴出去,消息传到两广,对那里的乱党也是个震慑。”他一头说一头取过筷子,拿在手上指点了下,“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场周围,万一有人劫囚,便是意外之喜。”

秦九安领命出去承办,这下总算清净了。他瞧了眼月徊,“怎么愣着,菜色不对胃口么?”

饭桌上断人生死,砍瓜切菜一般简单,这就是东厂提督的手段。月徊同他独处起来,只觉得他是哥哥,自己怎么无耻耍赖他都能包涵。可一旦有外人在场,哥哥就生出另一张面孔,冷酷、残忍、生人勿进。

月徊把饭碗捧在手里,怯怯地说:“我听说您有个诨名叫梁太岁,真叫着啦。”

这个诨名他也听说过,但他从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称呼他。干着司礼监的差事,提督着东厂,要是一心经营口碑,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不做太岁,别人就拿我当豆腐。外头人怎么说都是逞口舌之快,我能掌他们的生死才是最实际的。”

果然名副其实啊,月徊扒着饭暗想。令人畏惧比任人欺凌要好,既然他理直气壮,那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哦,小四已经出发了么?”先前事多,她没来得及问他,到这会儿才想起小四那小子,“他有没有托您带话给我?”梁遇道:“中晌的时候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给你,只说让你学学女红,等他交了差事,一定进来瞧你。”

月徊听后怅然,喃喃说:“小四这孩子,就是这么的不讨喜。我费了老鼻子劲儿,手指头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不说两句好话,还挑剔我的手艺,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梁遇并不参与她的话题,悠闲吃着他的饭,桌下的双腿交叠了起来。

当然月徊有时候也很精细,她得知小四要出远门,特特赶制了那两双鞋垫儿。小四有,哥哥没有,又通过哥哥转交出去,只怕哥哥不高兴,便谄媚地说:“小四要上南苑去,先紧着他了,等我下职后腾出空来,给您也做一双……”

一双?梁遇哂笑,小四两双,他却只配得一双,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荡荡。

“不用了。”他探手往碗里舀了一勺汤,慢悠悠边啜边道,“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设专人料理,缺什么上那儿领就是了。”

月徊还想继续讨好,笑着说:“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

梁遇抬眼瞥了瞥她,“你有这份心,哥哥就知足了,用不着赶着灯下做针线,仔细伤了眼睛。再说你绣的花样太丑,我不喜欢,省了这道手脚,看看书练练字更好。”

前边说得挺体贴,像个好哥哥样子,后头就渐渐走偏,渐渐不招人待见了。月徊被他气了个倒仰,“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正好,可省了我的工夫了。”一面说一面狠狠扒了两口饭,酸言酸语地嘟囔,“别人自小学,有童子功,我能剪出个鞋垫儿的样子来就不错了,还挑眼呢!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咱们不配,还是小四儿好,穷哥们知道惜福,不像有些人。”

梁遇心情很好,一点都不在乎她上眼药。脚上的靴子垫了两双鞋垫子,先前觉得紧,眼下似乎宽绰起来,已经十分适应了。

她发牢骚,由得她发牢骚,他全当没听见。用过了饭往东暖阁去了一趟,见皇帝睡得安然,便放心折回了内奏事处。看看时辰钟,已然到了人定时候了,乾清宫里不像司礼监衙门,有多余的围房另辟出来住人,只得还如上回那样让她睡他的床榻,自己在躺椅里将就一晚上。

月徊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后裹紧被卧探出脑袋说:“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换啦?我还是喜欢原来那种,这种闻着有股脚丫子味儿。”

她是诚心埋汰他,以报一箭之仇,梁遇并不理会她,在垂帘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实心里还是踏实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身边,虽然和他针尖对麦芒,总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头望她一眼,她那双眼睛在灯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灭了矮几上的彩绘绢灯,屋子里暗下来,只有案上一盏蜡烛幽幽跳动着。他说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会儿眼,到了子时还得起身,再去问皇帝病势。

只这短短一个时辰,却也做了一回梦,梦里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见月徊牵着一只美人风筝在旷野上奔跑。

风很大,吹得他的襞积翻飞起来,遮挡住了视线,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么变成风筝飘在了天顶上。他心里焦急,慌忙追赶,忽然线断了,她在云层里挣扎,一下子飞出去好远,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乱地喊着“月徊”,喊得过于急切,竟把自己惊醒了。

是梦……他蒙蒙睁开眼,提到嗓子眼的气倏地呼了出来,可还没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吓了他一跳。

昏暗的光线下,月徊的那双眼睛像夜猫子般发着光,她扒着躺椅的扶手说:“哥哥,这回您可梦见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