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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下的两张脸面面相觑,月徊见他颇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个首尾相连的怪圈,一圈套着一圈,你算计我,我也在算计你。月徊以前觉得皇帝纯质,其实不然,他的深邃、他的心机,不比梁遇差多少。本来就是啊,一个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挣上高位的人,哪里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温炉里的炭火明灭,偶尔发出哔啵的声响,月徊没有应他的话,回身蹲在炭盆前,拿通条慢慢地掏那炭火,从里头勾出几个芋头来。

“你还没吃饭吧?我焐了芋头,咱们伙着吃。”她边说边把芋头钩进铁盘儿里,搁在桌上的时候,芋头外皮上附着的火星子悄悄一闪,瞬间寂灭。

梁遇看着那几个芋头,心不在焉。月徊便上手剥了皮,烫得龇牙咧嘴还笑着,“别瞧它卖相不好,火里烤出来的才香呢。往年我和小四穷,半夜上人家地里偷芋头,偷回来存到冬天就这么吃,别提多解馋。”

说着说着,又说到小四,终归年少的时光都和他有关,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梁遇接过来咬了一口,芋头烫牙,他便含在嘴里,努着嘴呼呼地灌了好几口寒气来弄凉它。月徊看着他发笑,瞧惯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过起日子来倒挺有烟火气儿。

她低头给自己也剥了一个,捧在手里慢慢咬着,边嚼边道:“皇上这是想见我了,也想听我求情,我明儿还是得进宫一趟。你放心,我自己会看着办的,有些事儿也不是躲着就能成事,老话儿怎么说来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垂着眼慢条斯理说,那眼睫浓密像小扇子似的盖住她的心事,梁遇忽然觉得害怕,“月徊……”

她嗯了声,“别担心,就算皇上让我填贵妃的缺,我也和你走影儿。”

明明愁云惨雾,结果竟被她一句话弄得气氛全无。

梁遇叹了口气,“你就是没正形儿。”

月徊捧着芋头嗟叹:“我要是有正形儿,你也不会看上我。细想想,皇上也蛮可怜,两任贵妃都不爱他……不过我比宇文贵妃强点儿,我着实喜欢过他一阵子。”

梁遇吃味儿,扔了芋头过来啃她,“别胡说,我不打算让你进宫,我要留着你,给我生儿育女。”

月徊嬉笑着说:“该是你的跑不了,我掐指一算,哥哥你命里有儿子,真的。”

他把她掬进了怀里,气喘吁吁地盘弄纠缠。只是不知怎么,狂喜的时候也有种淡淡的忧伤,每一下都像没有明天似的,彼此都不说,彼此都明白处境艰难。

第二天月徊收拾停当进宫,才踏进殿门,就闻见一股子沉沉的病气儿。怪道人说屋子随主人,主人抱恙,屋子也就跟着病了。

皇帝恐怕不大好,梁遇是这么觉得,起先她还不大相信,但在见了龙榻上的人后,确实也没有异议了。

皇帝的气色很坏,眼下青影深重,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再没了往日神采。见她来,勉强想撑起身,却还是徒劳,连左右太监搀扶,他也没法子坐直了说话。

月徊忙把人叫退了,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万岁爷,我又不是外人,还用您坐起来相迎呐!您躺着和我说话也是一样,我听着呢。”

皇帝勉强笑了笑,“朕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缓和些,好下床出去走走。”

月徊便宽慰他,“您是一时气不顺,将养两天就会好的。我来是为了劝您两句,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再者……”她臊眉耷眼说,“我也觉得对不住您,小四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在您跟前实在没脸。您恼我吧?我护短糊涂,连累哥哥也跟着糊涂。您先养好身子,等圣躬大安了,您要怎么罚我都成,啊?”

皇帝连眨眼都透着乏累,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弱声说:“月徊,人的身子,真和心境儿有莫大关系,要是你一直在朕身边,朕也许不是今天这模样。朕如今多后悔,机关算尽祸害了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置那份气,把你留下乐呵呵过日子,多好!”

说的都是大实话,可你不能顺着他的意儿说,你得替他找出些合理的说辞来。于是月徊很虔诚地开解:“您别这么想,哪朝哪代的皇上不是机关算尽,见天坐在龙椅上傻乐的,那都是昏君。您瞧您,登基后咱们大邺国泰民安,整顿吏治又开河治水,别人五年干成的事儿,您三年不到就全办了,可见您平时得有多操心。”

皇帝听了,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朕就像蜉蝣,朝生暮死,所以别人可以慢慢完成的事儿,我就得比别人着急千万倍。”

月徊见他越说越低迷,心里不是滋味儿,“我来瞧您,可不是为了听您说丧气话的。这两天天儿不好,等放晴的时候我搀您出去晒晒太阳,一见着阳光,保准您就好起来了。”

皇帝对那些已然不抱什么信心了,只是问她:“大殿下,一切都好?”

月徊说好,“能吃能睡,闹了两天肚子,今儿我出门的时候全好了,还吵着要跟我一块儿走呢。”

皇帝唏嘘,不无遗憾道:“朕就这么一根独苗,交给你照应,朕能放心。”说着手上微微用了点儿力,攥住她说,“傅西洲……小四,你想不想救他?”

月徊满脸愧怍,讪讪道:“我想救他,可我没脸求情啊。”

她就是这么敞亮人儿,心里想什么,总不爱藏着掖着。

皇帝长出了口气,“倘或你有这份心,朕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不动小四分毫,让他全须全尾儿活在世上。只是这个交易,恐怕得让你受点儿委屈,不知你愿不愿意?”

能让小四全须全尾儿地活着,这点对于月徊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其实皇帝决定的事儿,和你商量,说做交易,这是存心给你脸。就算人家要了小四的命,再给你下道圣旨,你又能怎么样?

月徊勉强笑了笑,说成啊,“您能让我受什么委屈呢,有什么令儿只管吩咐吧,我都依着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