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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

“姑苏大小宗族十数家,唯我喻氏屹立数百年。我从小以我是喻家族人骄傲,以我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你与父亲教我和哥哥喻家家训,铸千金之剑,为千金之人。阿秋百死千难,一刻不敢忘。”喻听秋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喻夫人愣了半晌,目光投向谢寻微那边,却见他已在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静神敛息,似乎在看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

他在阴翳里微笑,“忘记说了,我只是给表姐度了银针罢了。”

喻夫人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喻听秋的手腕道:“阿秋!阿秋!你听娘说,这都是谢寻微这个贱人的阴谋,他要离间我们母女!你怎么样?银针度脉,一定很疼对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喻听秋甩开她的手,道:“伤我的人是你!”

“不……不……”喻夫人落下泪来,“你不明白,阿秋。娘要维持偌大一个喻家,谈何容易啊?谢寻微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喻听秋掰着她的肩膀大声道,“谢寻微的娘亲是父亲的姐姐,是我和大哥的姑母!谢寻微是我们的表弟,你说他是外人!若父亲在世,他怎能容忍你这样对谢寻微!”

喻夫人不住地摇头,“他是天生炉鼎的命,阿秋,就算我不这样做,其他宗门又岂能放过他?你可知道,当时袁氏盯紧了他。如果我放手,带走他的就是袁氏。那为何不由我们喻家要走他!”

喻听秋满脸不可置信,她终于明白,在她母亲的眼里,谢寻微就是一枚助人修行的丹药,她的母亲从未把谢寻微当作人看待,更遑论把他当作家人。

“他是先天炉鼎,”喻夫人震声道,“有了他,道法一步登天,人人皆可成为大宗师。他逃不了这命!”

“你仍旧不思悔改。”喻听秋失望透顶,她取出一把匕首,当着喻夫人的面拔出鞘,割断脸颊边的一束发丝。青丝倏忽一断,鸦羽一般坠落在地。喻听秋一字一句道:“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喻家的人。你我母女恩断义绝,生养之恩,我百死难报。故而喻家欠谢寻微的债,由我喻听秋来还。”她说着,望着喻夫人的眼眸万分疲惫,“但愿我有这个命还。”

她站起来,不顾喻夫人呼喊她的声音,一步步踏着满地烛光往外走。经过谢寻微的时候,她低低说了一声,“谢寻微,你施针吧,留她一条性命就好。”

谢寻微朝她颔首。

她噙住泪,推开门。门臼转动,吱呀一声,天地对她敞开,万千风雨迎面而来。她跨出门槛,反手阖上门,她母亲的叫喊隔绝在身后。谢寻微的针技出神入化,她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是如何在日夜反复的痛苦里习得医门的银针度脉,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他独树一帜的渡厄八针。如今他要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施针,封住她的风池、百会、通天、神庭四穴,让她形同废人,瘫痪于床,再也说不出话。

这是喻听秋同他的交换,留她母亲一条性命,她将用此后余生为她的母亲赎罪。

她站在廊下,望着黑暗天穹下的婆娑雨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世界,混乱,无序,没有光。

屋子里的嘶喊声停了,她察觉到那个笑容温和却冰冷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想好了么?”他轻声问,“表姐。”

“谢寻微,”她嗓音发涩,“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呢。”谢寻微同她并肩看这茫茫的雨,雨脚如针,漆黑的水潭里精光闪闪,“我想着师尊,就过来了。”

“如果你把她杀了,我也不会向你复仇。这是你应报的怨,应讨的债。”

“不要再挑战我的仁慈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服自己不杀你的母亲。”谢寻微侧目看她,“表姐,我需要你真心实意为我战斗。毕竟往后我要你做的事,十件里面有九件要你拼命的。”

谢寻微打开油纸伞,缓步步入黑暗的雨幕。

喻听秋望着他掩在大雨中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从未理解过这个男人。寻常人遭此大恨,必怀刃夜行,以血报怨。可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仇恨、怨怼,他始终平静地微笑,即使眼眸里没有温度。

恐怖。这是喻听秋对他的判词。多年的苦难没有让他成为怨愤的复仇者,而是造就了一个没有情绪的怪物。只要达到目的,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去吧,去拿你的祖宗剑,然后去找我的鬼侍。我已经为你刺下七针,洗髓伐骨,重塑经脉,你的身体如今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初一会为你刺下最后一根针,从此你断情绝欲,六亲不认。”他在那重重大雨之中回眸,“它们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表姐,不要让我失望,尽你所能活下来。”

他掉回头,白皙的脸庞复归和风雨一样的冰冷。一切都如他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仇人已得了惩罚,棋子已放入了棋盘。很快鬼怪会撑着伞进入天都山的辖下,宗门到处都会奔行着嘶号的鬼魂。

很好,就是这样。他静静地想。

他快马夜行,马腿上贴着疾行符咒,符纸上的金光像萤火虫一样飘摇。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回到天都山活水小筑,连日来奔波劳累,耗损太大,踏入寝居的那一刻,他一下失了力,扶着墙勉强站稳。松开发带,漆黑油亮的青丝披散肩头,丝绸一样滑过胸前和手臂。他在镜前上妆,变回昳丽的女郎。扶着桌案站起来,腿脚有些发软,经脉像有万千虫蚁噬咬一样疼了起来,他意识到不是耗损太大,而是留存在体内的那根针的后遗症发作了。

来得比预想中快了半个月。他蹙眉。

疼。无尽的疼。潮水一样向他扑来。他脱下外裳丢到角落,将扳指丢进妆奁。这情形他面临过很多次,无需畏惧,也无需慌乱。鬼侍一如往常那样朝他聚拢,为他护法。他想到床上去歇息,跌跌撞撞朝那边挪。

额头有细密的汗水涌出,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床榻边上。意识开始模糊,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人儿,跌落进深深的黑暗。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银针度脉的岁月,一根针、两根针、三根针……他开始分不清现在和过去,那时他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白的帘帐支在头顶就像一个坟茔。他想人总是要受一些难,吃一些苦,可是为什么,他的痛苦没有尽头?

一、二、三。

一、二、三。

闭眼。睁眼。

师尊、师尊,他一遍遍想,你在哪里啊?

如果我拼命拼命想你,你可以听见我吗?

“寻微!”

盼望已久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他想他是睡着了,才能与师尊在梦里重逢。

“你怎么了?怎么跌下床了?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发烧了?”

有人把他抱起来,放进温暖的被窝,还探他的额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百里决明担忧的脸庞。仿佛如释重负,他终于流下泪,蜷进百里决明的怀抱。

太久了。他等得太久了。

“师尊,你终于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