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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你丫的!”百里决明拨开他的手。

关在鬼域里长达十六年,不疯才怪,更没准儿已经成鬼怪了。再次举火往穆惊弦那儿看,这次离得稍微近点儿,看得更清楚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穆惊弦的身形早已扭曲,完全是个无骨人的模样。他也被血泥侵蚀了,兴许便是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志回到地堡,把自己关在这里。

百里决明感到悲哀,好好一人儿,成了这般模样,妻离子散,几近阖家俱灭。穆知深是个好孩子,人长得好看,术法也勉强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人品端方,不像裴真那样人面兽心。百里决明私心里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女婿,只要他肯同喻听秋退婚,百里决明便把寻微许给他。抱尘山的传承,火法咒诀,只要穆知深肯学,他必定倾囊相授。

思及此处,不由得为这八字没一撇的女婿揪心,伸脖子进棺材里头瞧,看看他爹有没有什么遗物留下,带回去给他当个念想。左右摸寻,捞出一卷手札来。师吾念接过手札,两个人窝在棺材边上,摊开细读。百里决明探出半个脑袋又看了看穆惊弦那儿,他仍在一心一意撞墙。百里决明放心了,缩回去读手札。

这手札厚实得很,托在手里砖头似的。记录从穆惊弦八岁开始,前头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养的小狸猫死了,穆惊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它埋在茅厕后边儿,以后每天出恭都来看望他的小狸猫。什么他十四岁的时候,穆平芜请了十二个姘头来家里,穆惊弦直眉愣眼地问他的爹,是要他念清静经请她们从良么?穆平芜哈哈大笑,道:“儿子,我要她们给你开荤。”

“……”百里决明咂舌,“看吧,我一见那老不死的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哪有这么教儿子的?”

师吾念叹气,“义父,我们还是着眼于正题吧。当下要紧之事是血泥从何而来,如何破解,而非穆宗主的奇闻轶事、掌故传奇。”

“好吧。”百里决明直接往后翻,哗哗翻了大半本,终于到了十六年前。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儿,拥着一簇尖尖的小火苗,细细读了下去。

“已经不止一个使女小厮向我回禀,在夜里听见诡异的脚步声,甚至有人在窗洞看见了血红的鬼脸。阿父说只是普通的恶鬼罢了,不日设坛做法,请下天雷就能驱邪。我并不相信他,他已经欺骗我很多回。旧日我劝诫他不要掺和抱尘山的事,他表面答应,却仍旧接收决明长老的货物。罢了,既然承诺了抱尘山守护他们的秘藏,那便守诺如一。可我知道,阿父每时每刻都想着打开那些匣子。我必须想办法进地堡看看,那口大棺材,那些匣子,是不是都打开了?”

“棺材被打开了,阿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决心传讯抱尘山,阿父却说若大宗师知晓,必定为了掩盖西难陀的秘密灭穆家满门。我犹豫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或许应该从长计议。然而深儿等不及了,那只棺材里的恶鬼缠上了深儿。他的病症日愈沉重,他的脸那么苍白,人就像被抽了气儿似的消瘦下去,他好像每天都在离开我一点点。我们缝制了深儿的傀儡娃娃,吊上房梁,意图骗过那只恶鬼,让他去纠缠那娃娃。可是没有效用,深儿在睡梦里一点点死去。

妙容问我:‘阿兄什么时候能醒?’

我知道,深儿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妙容才四岁,我不能告诉她这么残忍的事实。我只能回答:‘快了,再过几天。’

妙容说:‘我睡着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月洞那里偷看阿兄,你们看见了吗?’

我心头发寒,我知道妙容说的是谁,一定是从那具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小孩儿魂魄不稳,睡觉的时候容易梦游,这时候他们会看见鬼魂,妙容夜游的时候看见了那只窥伺深儿的恶鬼。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问:‘你还看到什么?’

妙容说:‘他每天都靠近阿兄一点点,最开始站在窗外,后来进了门槛,前天在明间,昨天我看见他站在阿兄床前了!’

我意识到时间快来不及了,那恶鬼马上就要占据深儿的肉身了。我问妙容这事还有谁知道,妙容说只告诉了阿母。我心里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匆匆往伴月轩去。天气阴沉得可怕,穹窿好像就压在眉毛上面。我心里越来越慌,好像有霜花一点点冻住我的腔子。

‘求求你,我愿意同你结契,只要你放过深儿!’

我听见令姜的哭喊,伴月轩的软烟罗窗纱涌出潮水一般的黑雾。门户大开,桌椅床榻都在疯狂震动。我看见无数污浊的血泥从砖头缝、屋檐、墙角里虫子一样钻出来,汇成汹汹大潮,狂涌进令姜的五窍。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修行二十余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恶鬼。令姜接收了那只恶鬼,它成为了她的影子。表面上似乎如此,当她一日比一日更加疯狂,我知道是我的妻子成为了它的影子。”

“深儿醒了,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的阿母为了他与鬼魂结了契。这件事更不能传出穆家堡,倘若仙门知晓令姜同鬼魂结契,定然会将她活活烧死。阿父劝我杀了令姜,封印那只恶鬼。我不明白阿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谁将令姜害到这般田地,他岂有脸面来见我?

我督促深儿苦练滚雷刀,一面想办法为令姜驱邪。恶鬼日日夜夜侵蚀着令姜的神智,她努力控制自己,运转清心诀抵挡恶鬼的诱惑。令姜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无论恶鬼如何引诱,她都不曾让它攻破心防。

我每夜握着她的手,擦拭她额前的冷汗,听她痛苦地呻吟。恶鬼让她入梦,用梦境折磨她的神智。她的脸那么苍白,像一团小小的白月亮。我用力抱着她,告诉她我会和她一起面对。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穆家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有这样的报应?所幸恶鬼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令姜保持心境清明,便不会让它有可乘之机,我们一定可以打败它。”

“我找尽办法为令姜驱邪,穆家的典籍里留下了不少法子,我一一为令姜尝试。符灰水似乎颇有效用,令姜说那恶鬼越来越沉默了。一切症结就在于成为令姜鬼影的那只恶鬼,我逼问阿父它到底是什么来历。阿父闭口不言,我威胁他要去抱尘山告知大宗师鬼怪已出,他终于开了口。

‘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叫西难陀的地方。百里决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封印它,他差点儿死在那儿。’

‘那你为什么要打开黑棺?’我怒不可遏。

‘它说它会给我至高无上的玛桑术法!’阿父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它隔着黑棺同我说话,说帮我打倒百里决明。百里决明那个畜生,他仗着自己术法高强把我们当牲畜使唤,让我们守护他的秘藏,可他给过我们什么好处?”

‘他让你坐上了穆家主君的位子。’我看着阿父的丑态,心里只有冷漠,“难道不是么?阿翁阿婆为何几十年来只有你一个孩子?决明长老让穆家守护秘藏,他必定许诺给你什么,否则你怎会答应?’我顿了顿,复道,‘阿父,我了解你。’

阿父也看着我,‘你既然了解我,就不要逼我亲自动手杀儿媳。西难陀的鬼怪与我们穆家的主母结了契,不说无渡必定前来兴师问罪,便说若江左得知此事,穆家还要如何立足于浩浩仙门?拖拖拉拉,迟必生变。你是穆家的主君,要懂得取舍!’

我弓腰长揖,“是,我当然有数。请阿父移居别业,清修静养。穆家堡万事有我,阿父不必操心。’

阿父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今天小雪,我去道观取供奉了七天的符灰水。令姜一日比一日清醒,近日来还重拾了女红,为深儿和妙容缝制过年戴的虎头帽和闹蛾子。恶鬼打败不了我们,我看到了希望。阿父又送来许多侍女,我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更觉得厌恶。一如以往,我一个都没有收,让她们自己回家。有一个女孩儿跪下,凄惶哭道:‘主君仁慈,求求您留下我吧。若让我回家,我阿兄会把我卖到窑子里的!’

天下处处都是苦命人,我终究还是心软,许她入堡。浔州下了第一场雪,焰火照亮了穆家堡,令姜带着深儿和妙容打雪仗。自从恶鬼出棺,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眼看大雪一过,深儿就要满十二岁,令姜说要绣个辟邪围屏放他屋里。她近日刚学了描绣样,说这有利于静心。我喝醉了,由他们玩闹,先回了伴月轩。

视野里浸满了油汪汪的光,外头焰火的声音蓬勃不停,我躺在狐衾里等令姜。这样很好,我迷迷糊糊地想,一家人在一起,恶鬼再凶狠也无法把我们打倒。朦胧中令姜回来了,带着一身融融暖香。我抱住了她,月光浸过窗纱,一切都像泡了水那样迷蒙。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迷瞪着眼躺了会儿。落地罩外头门臼闷闷转动,令姜的声音传来:‘弦郎,日上三竿啦,还不起床?昨儿哄妙容到半夜,干脆在她那歇下了,你不会怪我吧!好吧好吧,说好了要陪你,结果陪妙容去了。给你做了蒸儿糕,就算赔罪啦……’

我僵住了,浑身的血都在刹那间凉透。怀里我以为是令姜的女人悠悠转醒,赤裸的手搭上我的胸膛。她轻轻唤了声:‘主君……’

外头哐啷啷一声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我惶然挑开床帘,只见珠帘外一地碎糕渣子,人已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