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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在耳边呼啸,戚隐闭着双眼,流星一般下坠。

大地越来越近,绵延无尽的山林向他张开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现,他落入云朵一般绵软的毛发,睁开眼,正见九尾白狐一双弯如月牙的眼睛。戚隐一声不吭,翻身落地,抱着黑猫,蹒跚地往前走。黑猫越来越冷,戚隐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团冷掉的炭火,毫无声息。

“弟娃,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我的神。”女萝化为人形。

戚隐没有搭理她,兀自闷声往前走。

“你听听话嘛。”女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家猫大爷经不起折腾了,咱们把它埋了,让它安息,然后我带你去云梦古泽,去找我的神,她会帮你疗伤。”

戚隐忽然停下脚步,咬着匕首割开手掌,掰开黑猫的嘴,将血滴进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团焦炭了,眼睛被高温熔化,嘴皮烧没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触目惊心的模样,让女萝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可戚隐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像是一个行走的死人,默不吭声。女萝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冰冷的悲伤,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围涨涨落落。他是个溺水的人,却不寻求搭救。

这家伙刚刚从灭度峰上跳下来,就是在寻死。

“弟娃……”

“为什么要救我?”戚隐回过身,问。

“因为……”女萝张了张口。

戚隐打断她,“你们跟着我,让我哥来保护我,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对你们有用。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但从现在开始,你每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请你离开,我虽然是个废物,但起码还有一条命。”他盯着她,缓缓把匕首抵在颈边。

“哎……你这孩子,”女萝气恨地跺跺脚,“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黄金蓍草卜问天地大运,连卜三次,卦辞都指向了你。这就是我们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我的神,她会告诉你一切的由来。”

后面的丛林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数道阴冷邪佞的魔气从林间蛇行而出,直扑向女萝。女萝吃了一惊,叫道:“九垓的魔气!?弟娃,你靠后,让嫂嫂来会会这邪魔!”她嘶吼一声,苍白的指甲暴涨,白浪般的皮毛翻滚而出,重新化为九尾白狐的模样。

泼墨般的魔气回缩,凝出一只身条儿纤细的黑狐,一双赤荧荧的双眼邪气四溢。

“你是谁?”女萝耸着脊背,嘶声问。

“你该问问你的神。”黑狐的笑声又尖又细,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两只妖魔相对着逡巡,一黑一白,仿佛乳与墨的对峙。黑狐弯弯的眼睛像两勾血月,饶有趣味地打量女萝,却并不进攻。女萝摸不清楚它的意图,九垓到底生了什么变?这样道行的魔物怎么能突破魔刀的结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可她无法叩问神祇,那些缥缈的大灵隐身冥冥之中,只有他们需要她的时候才会来到她的耳边,指引她该去的方向。

这个魔物为何不进攻?它只是想拖住她!她心里隐隐察觉到什么,霎时间吃了一惊,回身想找戚隐,却见方才戚隐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臭小子竟然趁她同魔物对峙逃走了!女萝怒极。

“你拦不住他的,”心月狐栖在树梢,低笑着道,“这是他必往的宿命,是吾主为他写就的宿命。他就快死了,女萝,我听说你向你的神学会了不少祭歌。从现在开始唱吧,择一首好听的调子,为这个孩子唱一首挽歌,送他魂归蒿里。”

夜像一团墨泼在丛林里,月光被锋利的叶片割得细碎,洒在泥泞的地上,像一簇簇湿冷的盐。戚隐不停地奔跑,右臂的伤口痛到他感觉不到痛楚,脑子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四处逼近的脚步和影子像鬼魂,紧紧追在身后。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是抱着冷炭一样的黑猫,或许已经成为了尸体,不停地奔跑,逃离。就像在逃离一场铺天盖地的梦魇,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回到南疆大王寨,他就又可以见到扶岚?那个男孩儿会系着襻膊,在眨亮眨亮的小溪边洗衣裳,听见他的脚步声,扭过头,白皙的脸颊在天光下几乎透明。扶岚会睁着澄澈的瞳子,像往常那样,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绊了一跤,头脸磕进土里,鲜血盖过瞳孔,满世界肮脏泥泞,血红一片。他没有力气了,这场梦魇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他没有力量挣脱。他附过耳,去听黑猫的心跳,听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听到一点点搏动。他抹了抹额上的血,涂进黑猫的嘴里。

“猫爷,猫爷。”他唤它。

黑猫没有反应,那最后一点心跳也在慢慢变弱。

他艰难地爬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织在一起的灌木丛影影幢幢,远处出现了火把,像鬼火,闪闪烁烁,照亮林间攒动的人头。那是寻找他的无方弟子,他躲过魔物,又躲这些凡人,跌跌撞撞,过了几乎整整一夜。往前走了数十步,踉跄了一下,转过脸,他看见了他父亲的墓穴。周围立了木桩子,平日里应当有人把守。或许是因为今日灭度峰生变的缘故,守卫的弟子离开了。衰草铺满地,点点萤火若隐若现。幽暗的洞口悄无声息,下面隐隐有水流的反光。

戚隐站在洞口发了一会儿呆,跳了进去,淌着齐踝的水洼往前走。十二把黄金十字护手刀在青铜大鼎上缓缓转动,闪着潋滟的光泽。彩画依旧在穹顶,白鹿奔月,千万妖魔凡人匍匐在大地之上,恭送他们魁伟的神祇。他蹒跚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黑暗墓道,踩着破碎的石俑残渣,来到白鹿中殿的门前。

他推开了石门,星光在头顶涌动,无数青铜巨柱静谧矗立,向着无限的黑暗绵延。

白鹿神像巍峨座落在正中央的玄武岩高台上,古奥庄严,像一个在黑暗里孤独屹立了千万年的古老君王。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戚隐精疲力尽地跪在神像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台,默默地流泪。

“白鹿大神……戚隐向您祈愿,求求你,救救猫爷……”

过了不知多久,一声叹息响在他头顶,白衣的少年人脚尖点地,落在他的面前。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样?”白鹿颇为无奈地看他。

“求求你,”戚隐机械地磕头,额头已经失去了知觉,“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了。这只猫全身上下,起码有八成都烧成炭了。它的自愈能力完全失效,和凡猫没什么两样。这种程度的伤,就算是巫罗秘法里的苏生术也救不回它。”白鹿抱着胳膊耸耸肩,“你知道的,上回只不过解了你的妖诅,小爷就魂魄涣散,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才重聚,我真没办法。”

“我把我的肉身给你。”戚隐沙哑地道。

“我要你的肉身干嘛?”白鹿打量他,道,“还缺了条胳膊。”

“神……”戚隐闭上眼流泪,“你是大神,你一定有法子。”

白鹿仰着脑袋长叹了一声,“干嘛把自己搞这么惨?你太年轻了,若是活得够久,你就会明白活着就像挑着一盏孤灯在大海上航行,海水茫茫,你会遇见另一艘船,相伴着走一截子路。但风浪不测,总有人会半途沉没,有人继续前行。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从年轻走到老,从生走到死。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不是你的伙伴,是你自己在海水中的倒影。”

戚隐的心像被掐住了,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童年丧母,青年失父,如今他又失去了他的哥哥,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抚不平他心底天裂一般的伤。

“归根结底,活着就是慢慢死去,小子,放它走吧。”白鹿最后说。他银色的眸子望着匍匐在地的戚隐,像一潭深静的潭水。那不是漠不关心,也不是无动于衷,是一种看尽千帆的平静。这一刻这个少年人终于像一个神祇,所有的情绪都从他脸上消失,最后剩下雕塑一般的冷静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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